上周，国际快餐巨头肯德基天津店陷入转基因大豆油争议。 “肯德基使用转基因大豆油，无明显标识”、“天津多家肯德基店被调查”等话题已成为社交平台热搜。那么，餐饮企业是否需要披露其使用转基因大豆油的情况呢？如果没有查出哪些公司或链接应该被调查？这一系列问题引起了公众的热议。
自上世纪末以来，中国逐步有限进口大豆、玉米等转基因作物。近年来，随着我国转基因食用油数量的增加，我国对转基因食品的管理不断加强，如对转基因食品实施强制标签。根据现行《农业转基因生物标签管理办法》第七条规定，农业转基因生物生物标志物应当醒目，并与产品包装、标签同时设计、印制。
近年来，每当讨论转基因种子话题时，全球最大的转基因种子供应商孟山都公司始终处于争议的中心。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24年9月，美国前农业生物科技巨头孟山都公司（2018年被德国医药化工集团拜耳收购）已提起约10万起涉及致癌农达除草剂的法律投诉。该诉讼与原告庭外和解，并支付了近 110 亿美元的赔偿金。仍有约 54,000 起诉讼待决。
从化工原料、农药到转基因种子，孟山都业务领域广泛，还首创了生物技术农业应用的产业化模式。然而，从农药DDT、橙剂到农达，围绕孟山都产品危害人体和自然环境的争议却一再上演；该公司历来聘请“影子作家”，通过操纵科学研究出版物来影响监管机构。这种做法甚至引发了职业道德的质疑。
孟山都到底有多少“黑历史”？您靠什么方法来抵挡美国和其他国家的争议？这对粮食安全和可持续发展、科学研究、商业行为和监管责任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与自然之间更广泛的“共生”关系带来什么影响？近日，观察者网对话《种子帝国：孟山都的过去与人类食品的未来》作者、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环境史教授巴托·埃尔莫尔，请他分享他的观点。
观察者网：您能和读者分享一下您开始研究孟山都的原因吗？这个主题如何适合您的专业研究领域？
埃尔莫尔：我第一次了解孟山都是通过报纸上的新闻。这让我对那家公司的历史以及它在塑造美国现代农业体系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有了基本的了解。
但真正开始深入研究孟山都的机会来自于我写的一本关于可口可乐公司的书。这个饮料品牌来自我的家乡佐治亚州亚特兰大。最初，我想知道可口可乐从这种经典饮料中获取咖啡因的地方。这个问题比较隐蔽，网上基本找不到相关资料。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可口可乐中的咖啡因最初来自于 1901 年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成立的孟山都公司。孟山都从废弃的颜色较差的茶叶中提取咖啡因，并将其用于可口可乐中。 -加工后的可乐饮料。
2009 年，我飞往圣路易斯，距离我的家乡可能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并查看了孟山都的内部数据。您需要先向该公司提交请求，然后才能访问此业务信息。回国后，我决定写一本关于孟山都的书。该公司最初为可口可乐饮料提供咖啡因，后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转基因种子销售商。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作为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环境史学者，我的专业研究人类行为对自然环境的长期影响以及自然环境如何塑造人类历史。因此，考虑到孟山都多年来在世界各地产生的影响，这显然是我感兴趣并想写的故事。
观察者网：向孟山都这样的大公司申请获取内部信息会面临哪些困难和挑战？
Elmore：我不知道其他国家的情况如何，可能会有不同的挑战。人们会认为美国这里的事情更加透明和开放，但我不同意这一点。事实是，大公司往往高度保密，并严格限制外部人员获取其内部信息。
尽管美国有许多上市公司，但获取其信息通常需要事先批准。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同事格雷格·米特曼教授写了一本关于凡士通轮胎公司的书。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获取凡士通的内部信息。当我自己写有关可口可乐的书时，他们不愿意与我分享内部信息和记录。所以孟山都愿意让我访问内部信息真的很特别。
但我想说，对于任何一个希望从商业公司获取信息的作家来说，即使获得批准，你看到的信息往往也是经过“加工”的。这些文件不太可能包含任何对公司有害的内容，包括我们所说的“铁证”。公司有什么理由让你看到这些东西？
因此，本书中最翔实的证据主要来自法院公布的文件。我认为在美国和其他国家，法庭文件是最有可能帮助你获得一些原本不会公开的证据和信息的渠道，比如电子邮件和私人信件。 《种子帝国》一书提到了许多涉及孟山都的法律诉讼。我参加了一些案件，看到了一些新披露的证据和材料，这与本书的写作过程不谋而合。我把这些首次公开的文件内容写在了书中，这也是通过调查性新闻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
观察者网：对于不太了解相关背景的中国读者，您能否简单介绍一下孟山都公司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争议点，包括对环境和普通美国人造成的巨大危害？
埃尔莫尔：围绕孟山都的谣言和争议太多了。争议最大的可能是化学材料多氯联苯（PCB），它也获得了国际认证。污染物大量用于电子产品的绝缘材料，但也广泛用于许多东西，例如圣诞树、染料和儿童麦片的纸盒。
PCB 在 20 世纪 30 年代和 20 世纪 40 年代被广泛应用于商业领域。它们最初被包装为安全化学品，但最终在 20 世纪 70 年代被美国环境保护局 (EPA) 禁止使用。当时，孟山都基本上是美国唯一一家生产多氯联苯的公司。国际上有几家公司生产它，但孟山都的产量最大，甚至鞋油也含有这种成分。
科学家在20世纪60年代得出了明确的结论：PCB含有剧毒物质。到 1969 年，孟山都公司内已知该物质有毒，并正在讨论如何处理它。一位公司高管在信中（原文附在书中）说道：“也许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忽略（疑虑），尽可能多地出售！”内部文件显示。之后，公司里的人深知这种物质的毒性，但他们仍然决定将其出售给市场。
另一个例子是橙剂，这是美国军队在 20 世纪 60 年代和 1970 年代在越南使用的一种化学物质。橙剂是两种不同除草剂的混合物，而孟山都恰好是最大的制造商。美军企图用橙剂大规模消灭越南植被，让越共军队无处藏身。
但我们现在知道，橙剂中含有剧毒化学物质二恶英，它严重危害包括许多美国退伍军人在内的人类健康，更不用说它对越南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
美国人仍然可以获得政府对橙剂造成的伤害的赔偿。我的父亲在越南服役，并因接触橙剂而获得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的医疗福利。我去过越南，在不同的地方，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看到过接触橙剂的越南公民，也有战斗人员受到伤害。我在书中展示的文件表明（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很重要）孟山都内部的人在 20 世纪 40 年代和 1950 年代就知道橙剂是有毒的，但他们仍然在 1960 年代和 1970 年代出售这种物质。
最后一个例子是一种至今仍随处使用的除草剂——孟山都公司销售的草甘膦产品，名为农达（Roundup）。引发了巨大争议。部分原因是世界卫生组织 2015 年发布的一项基于科学研究的分析表明，这种农药的活性成分与非霍奇金淋巴瘤的发展之间存在联系。
世界卫生组织的结论引发了激烈的争议和讨论。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影响读者，因为我没有医学背景。但前面提到的每一种物质，例如多氯联苯和农达，都被广泛使用，包括在越南、美国、巴西和其他地方的农场。这些有害物质已经对世界产生了影响，引发了严重关注。
然而，神奇的是，孟山都经受住了如此多的巨大争议。我在书中记录了这家公司如何通过非常复杂的司法操作和技术手段成功顶住了争议。
观察者网：在您提到的“司法操作和技术手段”中，美国政府和游说团体（包括律师）扮演什么角色？它们如何影响美国公众对孟山都公司的信任以及相关的环境破坏？ 、 受害者诉讼有何影响？
埃尔莫尔：我对这本书的书名想了很多，我担心没有人会对无聊的书名感兴趣。因为我已经看到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我无法回避监管机构失败的主题。政府机构未能有效、果断地禁止可能危害环境和个人的化学品进入市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写这本书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一家居心不良的大公司崛起的故事，而是为了指出美国联邦和州机构在监管方面未能履行职责的失败。公司。 。
读者可能会感到惊讶，但在美国，环境保护局经常需要参考一些科学研究的结论作为评估产品推出的依据，而这些科研论文是在他们的公司的“资助”下撰写的监督。您可能想知道，公司为什么要这样做？常见的辩护是联邦机构缺乏资源来充分监控每个行业和市场上发布的每种化学产品并进行全面的质量分析。
但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这是“让狐狸看鸡舍”。没有人希望公司“既扮演运动员又扮演裁判”。他们有能力主导或影响一些科学研究的结论，而这些结论最终将被监管机构用来决定是否批准这些公司的产品上市。这是读者可以从本书中学到的重要教训。
此外，为了确保影响生态环境的产品安全，我们还需要更集中的监管机构和更独立的第三方机构。
问题在于，即使公司一再向我们保证产品是安全的，问题仍然会发生，而今天的美国人生活在一个政治分裂严重的社会中。对于政府机构是否应该被赋予如此大的监管权力，许多人有不同的看法。美国目前的相关监管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功能失调的情况。不道德的行为者可以逃脱惩罚。如果有更多独立的第三方检测机构，这些企业的行为本来可以得到有效的监督或遏制。
观察者网：2019年，涉及孟山都农达产品的哈特曼案的判决也引起了国内的关注。有机构当时评论称，法院的判决没有“遵循科学结论和理性精神”。您如何看待孟山都在海外相关法律纠纷引发的讨论？
埃尔莫尔：我认为这反映了国际上适用的模式。我本人也采访过孟山都内部人士，也认识过一些了解内情的人。孟山都利用公共关系手段，尽可能地影响监管机构和相关舆论，以利于其产品顺利投放市场。因此，孟山都的产品销往中国、越南或巴西等地，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关于农达的争论是一个麻烦的话题，很难解释清楚。不同机构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例如，美国环境保护署表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接触草甘膦与非霍奇金淋巴瘤的发展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欧洲食品安全局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然而，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nternational Agency for Research on Cancer）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今天。更大的问题是，孟山都在“产出”科研论文和寻找“影子作家”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 “影子作家”是指一些论文的署名作者，看似对公司没有任何兴趣，但实际上，论文是在孟山都的指导和支持下完成的。他们这样做已经很多年了，不仅如一些法庭文件所披露的那样，而且正如我本人在审查公司内部文件时发现的那样。
即使我们能够证明某种化学物质不会对人体或环境造成危害，但根据历史案例，公众和监管部门也很难了解整个故事的始末，因为有太多的力量试图干预。与并影响某种产品。科学结论。这模糊了科学研究和企业行为之间的界限。
但“影子作家”的问题应该引起合理的关注。这就是为什么这些诉讼如此令人担忧。法庭上公布的文件，包括哈德曼案中披露的一些文件，引发了有关孟山都公司幕后操纵的道德问题。
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试图弄清楚如何处理世界上最畅销的农药之一农达。在 20 世纪 90 年代，孟山都推出了能够适应农达的作物品种后，它开始流行。两者之间的完美协同作用使农达成为历史上最畅销的农药之一，也是第一个销售额超过10亿美元的农药产品。但考虑到当时面临的不确定性，现在回想起来，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直到今天我们仍在争论这个问题。
观察者网：在许多国家，反对转基因作物或食品的人会被贴上“反科学”的标签，由此引发的讨论日益撕裂社会。您如何看待这个全球性问题？
埃尔莫尔：你问了最重要的问题，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我年轻时从事疫苗产品基因工程相关工作。这个话题在美国很有争议。我不是“反科学”的倡导者，也不认为基因工程本质上是“邪恶的”。
正如您所指出的，互联网上有一部分人试图使这个话题的讨论更加分裂，这不是建设性的。我认为转基因话题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存在中间立场。科学可以带来神奇的事情。比如已经投入使用的最新基因编辑技术CRISPER，可能会帮助人们带来非常有趣的发现。当然，我无法预测这项技术的未来。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我的工作是回顾过去 25 年（甚至更长时间）基因工程技术的使用情况。我认为人类在基因工程领域确实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想记录这个过程并强调（特别是基于我的科学背景），人类过去使用科学技术的方式存在问题。
在互联网上，有人对转基因作物（GMO）持谨慎态度，在我看来，他们是有道理的。他们不一定是反科学家。当然，有些人会发表离谱的评论，谁知道呢？互联网上确实存在意见。
在我看来，大公司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因为网络上的离谱言论会让真正合理的质疑声音“失焦”。比如农达，人们认为对这些转基因作物喷洒农药就足够了，不需要担心其他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作物产生了针对该特定农药的抗体。在美国，我们陷入了这个循环。
在世界其他地方，孟山都正在兜售农达可以解决那里所有问题的产品。但这却让那里的农民陷入了恶性循环。他们被迫依赖孟山都公司的产品，首先购买适应农达的作物种子，然后购买另一种农药来处理已产生抗农达抗体的作物。
所以，我写的书实际上是“支持科学”。我的目的是认真对待科学，并承认转基因作物进入美国市场显然存在问题。我鼓励人们阅读这本书。现实非常复杂，但它应该帮助人们真正了解这些作物的问题，而不是条件反射地将转基因生物视为“邪恶”，这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应该避免以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问题。很多错误和疏忽恰恰发生在所谓的“灰色地带”。
观察者网：您能谈谈写这本书后的启发吗？我们可以采取什么方法来实现更好的监管，或者提醒公众关注这些重要问题？
埃尔莫尔：在书中，每个参与的人都发挥了作用。一方面，诉讼程序暴露了大量文件；另一方面，许多原告的律师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寻求真相。他们想证明孟山都公司做了错误和不道德的事情，应该承担责任。
不幸的是，在孟山都的案例中，我们看到公众越来越依赖法律行动来伸张正义，但这效果有限。
例如，对于 PCB，损坏已经造成。许多受害者已经去世多年，其中许多人死于癌症。尽管为时已晚，这些法律行动试图追查孟山都的责任，并且在某些情况下取得了成功。多氯联苯诉讼已成为美国司法部门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德国拜耳公司于2018年收购了孟山都公司，目前他们在美国面临诉讼，部分案件的和解金额高达10亿美元。
另一个影响是，那些剧毒化学物质仍然存在于世界上，很难将它们放回“潘多拉魔盒”。因此，即使有人说“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仍然是一个“亡羊补牢”的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第三方监管机构，有足够的资源来开展科学研究并制定预防原则。它不能等到产品进入市场才采取行动。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
当然，在世界其他地区，比如中国，制度和监管环境与美国有很大不同，每个国家都面临着不同的挑战。但在我看来，美国的这种模式不太可能产生好的效果，即允许私人机构在某个领域“生产”科研成果，并用这些科研成果来判断某个领域的有效性。上市产品。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样做的后果。
美国有些人可能不同意，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支持建立真正发挥作用的全球监管机构，并为他们提供足够的资源。只有在监管层面“长牙”，才能保证上市产品的质量安全。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份学术工作，也不仅仅是关于我自己，更是为了确保孩子们未来在安全卫生的环境中成长。如果你读过这本书，你会发现我们过去在管制可能造成环境污染的化学物质方面的做法是非常粗心的。由于我们没有建立完整的产品质量检验体系，这样的问题今天仍然存在。我知道这需要时间，其他国家也会有不同的意见，但我仍然希望各国能够共同努力，因为环境是全人类共同的遗产。
我也希望借此机会告诉中国读者，这不是一条孤独的路。事实上，为了写这本书，我采访了各行各业的人，从农民、学者、科学家、工厂内部的工人到参与诉讼的律师。许多人都意识到孟山都丑闻的严重性，并试图唤醒公众。专注于。这种事情不仅发生在美国，越南、巴西也有发生。
最后，我注意到许多化学技术的发现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或冷战时期。这些技术是为战争而生的，比如越南战争期间橙剂的大量使用。我们需要摆脱这种“向自然宣战”的心态，我认为农药就是这种心态的缩影。
大自然孕育了人类，人类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承认，人类最伟大的力量体现在“仿生学”的理念和实践上，即尊重和探索自然之美，以和谐共生的理念来设计我们的农业系统，而不是基于破坏和对自然的破坏。只有这样，才能为人类创造更长久、更美好的未来。例如，我现在正在观察一片叶子。我们不应该将其视为某种必须通过喷洒农药来“消灭”的“敌人”。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天真，但这确实是我从别人那里学到的一些教训。写这本书的过程也是我向很多人学习的过程。
《种子帝国：孟山都的过去与人类食品的未来》，作者：Bartol J. Elmore（美国），黄泽轩译，生活·阅读·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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