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强国新征程:聚焦文物保护修复人才】
光明日报记者尹泽浩陆健、光明日报通讯员秦宇航
“中华有五千年历史”这一说法的依据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一直在寻找:有文献记载、有考古证实、有甲骨文记载的殷遗址,是3000多年前的遗迹;有文献记载的夏代“大禹治水”,距今约4100年前;而再往前追溯,“三皇五帝”的故事,也不过是神话传说罢了……
在浙江良渚,这个名字意为“水中美丽岛”的江南小镇,我们找到了答案:201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3届世界遗产委员会通过决议,将中国世界文化遗产提名项目“良渚古城遗址”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与会代表认为,良渚古城遗址为中华五千年文明提供了实证,成功申遗,表明其文化价值得到国际社会高度认可,体现了良渚文化和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从此,“中华五千年”有了新的坐标!
为了标定这个坐标,良渚遗址保护研究团队成员不断努力,长年在田间挥汗如雨,在实验室里潜心研究。正是他们的研究,让中华文明的发展演变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中华文化的悠久历史有了更加详尽生动的注脚。
王宁远在卫星图上标注大坝位置。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们很高兴能继续揭开良渚史前文明的神秘面纱。
如今,站在良渚国家考古遗址公园,5000年前中华文明的面貌清晰可见。莫角山宫殿区,在面积近30万平方米的人工土台上,三座宫殿基座连同周围大面积的沙地广场,揭示这里极有可能是良渚王室和贵族举行重要典礼的场所。在反山王陵展区,9座良渚早期大型墓葬依次排列,出土陶器、石器、玉器、象牙器、朱漆嵌玉器等1200余件(套),丰富了良渚文化的研究资料。特别是反山12号墓出土的最大单个玉琮重达6500克,再次印证了良渚文化以玉为礼的文化特征。
如今,良渚古城遗址已经出土,但在它们还深埋地下时,要准确地找到、发掘和保护它们并不容易。“以前很多经验好像都不管用了。”在良渚水利体系的发掘和保护过程中,负责现场勘察的浙江省考古文物研究所所长范宇感慨地说,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距今约5000年前的文明遗迹。
2000年,良渚古城北侧的封密垄坝被误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墓葬而进行发掘,但未能找到墓葬,人们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座坝。2009年,又有一座甘公岭坝被发现。经过调查和断代,考古队最终确定这些坝都是良渚时期的水利工程。
队员们正在钻探。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11年,时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的王宁远获得了一张20世纪60年代的良渚古城遗址区卫星图像。图像中,良渚古城的宫殿区、城墙、外城墙以及良渚时期水利工程的汤山长堤和高坝体系都清晰可见。就在王宁远查看图像细节时,突然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连接两座山体的长脊,造型很可能是人造的。他不断确认,兴奋地发现,这条脊梁竟然与汤山长堤相连。“如果是良渚时期的水坝,那么它和汤山就形成了一个整体,这意味着良渚水利设施是一个统一设计、规模庞大的系统工程!”
王宁远随即带队前往现场勘察,经过勘探、断代,确定这是一座良渚时期水利工程的低坝体系。实地勘察的结果证实了王宁远的猜想,良渚水利体系规模如此之大,结构如此清晰,显然,若非良渚先民拥有强大的组织力量,是不可能修建如此大规模的水利工程的。
队员们正在检查勘探孔钻芯。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虽然激动,但王宁远和团队成员却十分淡定:“如果不是我们在卫星图上意外看到那条长山脊,低坝体系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呢?可见,探索出一套能指导当前及今后实践的方法十分重要。”王宁远笑着说。
此后,团队逐渐形成了“影像配准—影像解译—实地考察”的工作方法,并吸纳遥感、测绘等专业人才加入团队,负责影像数据的采集与分析。目前,这一方法不仅在汤山长堤以北地区的良渚水利工程发掘中得到运用,也被同行在其他地区的古工程考古遗址中借鉴。
近年加入团队的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处馆长张涛,大学期间学习的是测绘相关专业,在团队中主要负责影像资料的采集工作。事实上,获取范围广、精度高、细节丰富的影像资料成本较高,因此自主培养影像资料采集专家成为团队的“刚需”。张涛介绍,在团队成员的帮助和鼓励下,他正在备战民用无人机操作人员实操考试,希望实现影像数据自主采集,为团队提供研究所需的各类素材。“在我们的工作方式中,影像采集是基础工作,能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良渚古城遗址的发掘和保护中,我很兴奋。”张涛说。
浙江杭州良渚遗址出土的龙首手镯。新华社供图(国家文物局)
“从良渚文化的研究中,我们看到了中华文明由多元走向统一的过程,比如在四川成都三星堆遗址和殷商妇好墓中都出土了良渚人的玉琮,证明他们与良渚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文化的传承。目前,还有很多问题等待我们去解答,我们会在梳理中华文明的发展演变上不断推出新的成果。”现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室主任的王宁远说。
值得我们去证实良渚讲述的中华文明故事
赵小宝每次来到良渚,都喜欢走到群山之间的高地上,向远方望去,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几千年前良渚人修建的水库云雾缭绕、浩瀚无垠的景色。
良渚古城遗址公园鸟瞰图。新华社
赵小宝是南京大学地球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他与河海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教授袁俊平自2016年起参与良渚古城遗址水利体系的发掘与保护工作。
两位水利和地质专家,初次接触古工程遗迹,有些不适应,“连专业术语的意思都不一样!”袁俊平举例说,“黄土”在土力学中是指一种风成土,而在这里“其实就是指黄土”。或许是被5000年前文明的魅力所吸引,两位专家克服了诸多“水土不服”的问题,欣然参与了良渚古城遗址的发掘和保护工作,从此乐此不疲。
不同学科的思想碰撞产生的火花,推动了良渚古城遗址发掘与保护工作的逐步深入。水坝修建时间的问题,促使团队成员进一步分析良渚人修建水坝的目的;在洪水计算、综合分析中,他们得出良渚水坝的功能并不局限于防洪、漕运;基于水利常识,他们提出修建水坝必须有泄洪道……在学科的交流、碰撞、融合中,一个更加完整的古代水利体系呈现在人们面前。
除了各领域的专家,背景各异但同样热爱历史文化的年轻人也为团队注入了活力。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处馆长张益新和她的大学同学“大多从事遥感测绘工作”,主要研究地理信息技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是用在工程建设上,而是成为良渚古城遗址发掘和保护的利器。”
良渚博物馆藏。新华社
一开始,张益新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处理遥感影像数据,为实地调查提供精准证据。一段时间后,在王宁远的带领下,张益新工作状态逐渐从“坐在办公室盯着电脑屏幕”转变为“在良渚自然保护区近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进行实地调查”。从室内到室外,体力消耗更大,但热情却更旺盛。“头顶阳光,脚下泥土,手里拿着刮刀和铁锹,满足了我对文化解密的所有想象。”张益新说。
在王宁远看来,让队员们走出“舒适区”,走进野外并不难,“书本上的知识很肤浅,只有亲身走访保护区内每一处地点,才能在心中形成更清晰、更立体的地图。”
在这个团队里,像张益欣一样,短时间内全面成长、进步神速的年轻人还有很多。工科专业的赵荣洲,负责良渚水利枢纽遗址的实地勘察工作;会计专业的张欣,在团队成员的帮助下,凭借对地图的敏感度、超强的记忆力,迅速成长为影像解译专家……
如今,团队积极为年轻人才搭建施展才华的舞台,让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不少年轻人表示,在合作中收获,在交流中成长,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中华文明的早期面貌,让良渚讲好中华文明故事,这是值得的。
为了更清楚地解释早期中国文明,我们将
“我们古代的祖先们,艰苦创业,开拓了这片辽阔的土地,创造了千秋万载的文化。今天回首过去,我们该如何自觉地延续我们民族的生命力和辉煌的文化?”
1938年,抗战硝烟笼罩中华大地。在动荡的时代,良渚文化的发现者、杭州青年施新耕在《良渚——杭州县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报》中提出了这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发现将为后人寻找“佐证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的良渚古城遗址”提供最初的线索。
80年来,四代良渚研究者不断努力,让世人认识良渚这个成熟的史前文明。以石新为代表的第一代研究者,从零开始,为以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础。新中国成立后,第二代研究者继往开来,在这一时期,“良渚文化”被正式单独命名为考古学文化谱系。1986年,良渚反山墓葬的发现,让良渚文化的中心重新回到了命名地。此后,第二代、第三代研究者犹如“开门见山”,尧山祭坛、莫角山宫殿区、汤山长堤等相继被发现,逐渐形成了对大型遗址整体发掘和保护的共识。 2007年以后,第三代、第四代研究者发现了良渚古城,并逐渐摸清了古城的三环结构和精妙庞大的水利体系。
如今,距离施新更提出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80多年,良渚文化传承的接力棒已经传到了现在这一代良渚古城遗址保护与研究团队的手中,他们时常思考,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良渚古城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意味着中华文明早期成果得到了世界的认可,我们要继续深入研究,不断丰富这些成果。”团队成员表示,通过多年的努力,中国学者改变了国际史学界以“文字”、“金属”、“国度”作为评判文明的三大标准的惯例。赵小宝认为,对于良渚考古来说,良渚史前文明还有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对于良渚文化研究者来说,继续用新的成果还原中华早期文明的面貌,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在良渚古城遗址被世人所知的同时,团队也收获了不少关注,各种荣誉和邀请纷至沓来。面对这些,团队成员并没有固步自封,对他们来说,良渚古城遗址的发掘与保护才是最重要的事业。比如,范阔、赵荣洲组成的勘察团队从2021年开始,就一直在对唐山以北的坝址遗址进行发掘和保护。此次勘察的起因是,范阔在唐山以北的珞珈山勘察时,在现代水库前发现了疑似古坝,于是展开了进一步的勘察。他联系了负责图像处理的同事,确定坐标后,便开始了进一步的发掘。“这种高度的敏感度,是我们工作中要保持的。”范阔认为,对于所有团队成员来说,成绩只能代表过去,关键还是要坚守内心的追求,做好本职工作。
“学术求真,心存真谛。”这是良渚古城遗址保护研究团队成员的共同心声。王宁远说,新一代良渚研究者的历史使命,就是让早期中华文明的面貌越来越清晰,让世人知道时间的短暂与长久,知道你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知道文明的源远流长。
光明日报(2024年9月1日第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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