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师范大学教授谢爱乐长期关注着大学里的一群人,在大众的印象中,他们有着相似的标签:成绩好,但有时性格内向、敏感,甚至只擅长学习不擅长社交……
在“成功”通过高考后,迎接他们的却是一连串的“但是”。
后来,有人用“小镇考生”一词来形容他们,谢爱乐对此并不十分认同,但他还是用这一词作为新书《小镇考生:起源、心态与象牙塔》的标题,借用这个名字,他希望这些学生的境况能被更多人看到、理解、接受和改变。
开学之际,我们再来看看那些被谢爱乐不愿称之为“小镇考生”的人们。
《小镇考生:背景、心态与象牙塔》谢爱乐著,上海三联书店
打开黑匣子
[对于一个小镇的孩子来说,类似的“文化冲击”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而这成为一个人成长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上观新闻:在“小城考生”这一术语出现之前,您就已经开始研究农村、小城学生考入一流大学的适应性,是什么让您关注这个话题的?
谢爱乐:我出生在农村或者小镇,因为擅长解决问题,所以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考入了一所一流的大学——按照这个定义,我其实是一个“小镇问题解决者”。
我来自安徽农村,到上海读书,后来又去了香港。在上海读书的时候,遇到了很有能力的老师,但我仍然感到迷茫,很难适应和融入大学的学习。自然而然地,我开始关注农村学生的情况。
上观新闻: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来自农村的生活给您带来了哪些影响?
谢爱蕾:其实,我在学习过程中有很多“难以适应”的时刻。比如进入高中后,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说话,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说普通话。在一个没有人说标准普通话的环境中长大,我从零开始,不断学习和练习,以便更好地融入。
还有一次,我和妈妈一起去城里玩。我考试考得很好,妈妈说要给我一根冰棍作为奖励。我看着满满一货架的产品,选了更贵的巧克力口味,但味道很奇怪。因为我不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更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对于一个小镇的孩子来说,类似的“文化冲击”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成为一个人成长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这些相似的境遇对个人命运究竟有何影响?它们如何发挥影响力?作为教育研究者,这些问题值得我们关注。
谢爱蕾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
上观新闻:在您之前,国内好像没有多少人对此进行系统的研究。
谢爱蕾:公众通常更关心教育机会的公平性,比如“高考”的选拔机制,因此学术界相对更关注高等教育的“入”与“出”。至于中间的过程,比如学生在大学四年如何度过,过程中会出现哪些情况,这些情况又会如何影响他们的人生选择,往往是不清楚的。因此这个过程也被称为一个“黑箱”,我只是想花更多的时间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这个“黑箱”。
上观新闻:“黑箱”被打开了吗?
谢爱蕾:2013年,我开始对上海交通大学约2000名农村和城镇学生进行跟踪调查。由此,我开始探究一个我一直特别关注的问题:农村或小城镇的学生在进入顶尖大学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挑战和阻碍?他们在融入大学的过程中又面临哪些困难?
上观新闻:这类学生在顶尖大学的学生中占比很大吗?
谢爱乐:我国最好的一流大学里,有农村、小城镇背景的学生占13%到14%。
上观新闻:据您观察,他们考入顶尖大学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谢爱蕾:在社交互动中,因无法融入相应话题而“消失”;在社群选择中,因没有“文化技能”储备而退缩;在面临更多的自由与选择时不知所措;面对陌生的事物时无力应对,不敢挑战,无法合理利用学校资源……
正如我之前所说,这种“困难”是无所不在、多维度的,它不仅会影响一个人学习时的心情、社交时的态度、求职时的选择,甚至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上观新闻:相比之下,城市的学生会适应得更好吗?
谢爱乐:一个人如何看待社会事务、如何应对特定社会空间中的具体情况,深受其早期社会化经历的影响。
比如书中提到的一位学生,感觉自己真正适应大学是在大三的时候,之前好像和学校脱节了。据她自己说,“找不到感觉”的感觉很复杂。在大学里,环境塑造的学习动力、即时的成绩反馈带来的“成就感”一下子消失了。于是她开始“整天呆在宿舍里打电脑游戏、看电视剧”。
显然,融入新生活就意味着要先了解新生活,问题在于,对于来自小镇的年轻人来说,明显缺少一个连接大学新生活与过去生活的通道。
面对成功的代价
【如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失去了其他探索的机会,你可能会成为“既不能告别过去,又不能拥抱现在”的人】
上观新闻:对于不少来自农村、小城镇的学生来说,高考或许意味着胜利的结束,他们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新的生活和挑战。
谢爱蕾:在学校教育上,家长或者老师经常会说:“等你上了大学再说吧。”但当你真正上了大学,可能会发现事情可能并没有“更好”起来,甚至可能需要改变,面临更大的挑战。
其实,人的社会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难说“教育”在某一时刻就能完全完成人的社会化,所以学习、适应社会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存在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之后,完全的社会化就可以停止的。
纪录片《高考》剧照
上观新闻:对很多小城镇、农村家庭来说,高考的“成功”也是有代价的,而且这个代价可能非常隐蔽。
谢爱蕾:这个代价,通常被高考成功的喜悦所掩盖,个人、家庭、社会都沉浸在“知识改变命运”、“寒门子弟也能出人头地”的叙事中,其实,“成功”的背后,不仅是对家庭成员的牺牲,还有对孩子情感等社会化过程的牺牲。为了学业,他们习惯了单一的升学标准,为了不辜负家人的期望,一心扑在学业的竞争中,失去了其他探索的机会,成为了“既不能告别过去,又不能拥抱现在”的人。
上观新闻:您之前提到过,早期的社会化经历会对个体产生深远的影响。那么“小镇考生”们都有哪些共同的特点呢?
谢爱乐:首先是家庭内部的“全力”,这些家庭依然坚信“教育改变命运”,养育孩子成为家庭的核心事业。
比如,沙涵的父母尽管家庭条件一般,“家里就几亩地,母亲身体不好”,但还是坚持送他去上学费更高的私立中学——他的爷爷奶奶六十多岁了还在地里干活,父亲在省城做建筑工人,母亲从他初三就开始陪读——家里“从来不让他下地里干活”。
其次,“幸运跨越”现象更为普遍,调查数据显示,不少农村学生从普通初中升入重点高中,他们考入重点高中依然存在幸运的成分,比如学校撤并、县里设立的奖学金机制、亲戚的辅导等。
此外,升入下一级重点学校必然伴随着离开家乡和土地,在剧烈的城市化进程中,或是父母的刻意选择下,他们较早地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进入了社会流动阶段。
上观新闻:这样的特点一方面帮助他们考入了顶尖大学,完成了社会流动的第一步,但另一方面,也给他们的大学生活带来了一些困难。
谢爱蕾:我们发现来自农村或者小城镇的学生在这个时候会出现一系列比较负面的主观体验,比如更容易感到压力大、情绪低落、幸福感较低、难以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没有归属感、对生活的态度消极、对自身能力缺乏认知、害怕失败等。
我举个例子,孙合武接受采访时,多次提到自己“与城市同学有差距”,这种差距“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却让他与城市同学之间产生了心理隔阂。他们的生活经历差别太大,没有太多可聊的。孙合武说:“他们去打球、听演唱会、唱卡拉OK,但我不喜欢去,因为我不打球,基本也不唱歌。”
莫芒说:“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手机,没有自己的QQ号,甚至不知道如何选课,很难有效地获取外界的信息。”因此,她不知道社团什么时候开始招募,错过了大一、大二期间锻炼自己的机会。
的确,接受高等教育时期通常被认为是向上流动的重要阶段,但社会流动也可能给他们带来一些隐藏的挫折。
上观新闻:即使上了大学,学业也是“应试者”唯一的出路吗?
谢爱蕾:有同学在采访中提到,与社交活动不同,就学业而言,只要下定决心学习,坚持下去,就能学好。但社交活动、人际关系,并不是单纯通过方法就能掌握的“知识点”。社交能力不足,会导致自信心不足,经常自我怀疑,很难展现自己的长处、释放自己的魅力。
学业上的成功会给他们带来自信,但也会为他们创造一个避风港,让他们逃避陌生领域的挑战,并成为孤立自己的力量。
帮助填补文化差距
[大学本身也应该反思:为什么我们不能帮助这样一群努力向上流动的人们]
上观新闻:为什么进入大学之后,这种“文化差距”会这么大?
谢爱乐:这其实是一个家庭在早年投入多少文化资本的问题,参观文化场所(如博物馆、科技馆)等常见的文化投资活动、亲子阅读习惯、共同出行次数等可能是影响不同家庭文化投资的关键因素,也是不同社会背景学生认知发展差异的重要原因。
一个很直观的数据是,小学阶段,参观过科技馆的城市学生是农村学生的4倍,还有很多农村学生在大学前从未去过动物园、没有旅行过、没有看过体育赛事。如果说上述的文化休闲活动是隐性的文化投资,那么,由于地域限制和经济压力,对音乐、美术、舞蹈等更为显性的投资就更少了。
《小欢喜》剧照
上观新闻:当小镇学生意识到自己与城里同学的差异时,他们会作何反应?
谢爱蕾:他们常常感觉自己“没有努力的方向”,对大学生活有种“空虚感”,这些认知上的“慢节奏”导致他们低估自己的社交能力、自我设限,这将极大地影响他们在顶尖大学继续探索的广度和深度。
上观新闻:按理来说,学校教育应该帮助学生克服家庭背景造成的文化资源匮乏,帮助他们弥补所谓的文化短板,让他们尽早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帮助他们顺利融入新的生活。对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这些情况,学校能做些什么呢?
谢爱蕾:其实很多学者都在反思这个问题,西方学者提出一个概念叫“常春藤岛”,来形容一流大学与基层社会的脱节。大学本身也应该反思,为什么我们不能帮助这么一群人,一个努力向上流动的群体。
家庭文化投资的内容不应局限于某些高雅文化相关的知识或技能,但在社会分化普遍存在的今天,主要表现为城乡差距、城乡二元对立及其背后隐含的等级制度,这些状况使得来自农村和小城镇的孩子很难主动融入全球化、市场化、城镇化的叙事中。
上观新闻:这确实成为了教育领域长期被忽视的社会问题。
谢爱蕾:这本书出版后,一位在浙江某大学负责教务工作的老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说他现在对以前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有了更系统的认识,这也会导致课程安排和教学内容做出一定的调整。
学校可以弥补个体的文化能力,有效支持社会流动,因此我认为相关高校管理者可以通过文化赋权和针对性入学教育,帮助农村学生了解高校的文化内核,突破文化隔阂。
此外,文化积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农村学校,除了正规的学科教学外,还可以为农村孩子创造培养个人才干的机会,促进城乡文化资源均衡,让普通农村学生有更多机会接触图书馆、文化馆、科技馆等文化资源。
给“情感”留个位置
【“流”还在发生,处于流中的人需要接受这种“成长的烦恼”】
上观新闻:您在书中提到,所有采访对象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都带着强烈的情感。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情感?
谢爱蕾:我觉得正是这些情绪和反应,揭示了个体的顾虑和感受。个体生存心态的驱动力,其实有一部分来自于情绪。当我们跨越社会界限,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做出选择时,正是心态带来了改变的机会。
“内向”“迷茫”“遗憾”“分裂”“缺失”“隔阂”等不同的情绪,不仅是串联起他们大学生活的线索,更是他们成长历程中必然出现的“新课”。
他们没有“接受自己的命运”,而是像哲学家一样,审视自己在精英环境中的资本和行动的有效性。我们不断评估我们的生活进程,并赋予它一种秩序感。我们的社会结构,我们的应对能力。
上观新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提出“小镇考生”的概念,是一种强有力的回应。
谢爱乐:“小镇考生”是农村、小镇学生独特的社会建构,既是一种特殊的生存心态,也是一种独特的人生探索。没有谁是客观的、标准的、平均的。另外,这个术语其实是以一种“匮乏”的视角来看待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因此,我不想叫他们“小镇考生”。
与其说“小镇考生”是一个被框定的“标签”,不如说它是人生的一条“必经之路”。我们用一个个自嘲的概念去认识自己,并或快或慢地践行,在过程中探索、发展自己,突破原本的自我。
《平凡的世界》剧照
上观新闻:这跟现在的年轻人说的重新“养”自己有点类似。
谢爱蕾:很多时候,人的生存心态受限于外界因素,比如在熟悉的场景玩熟悉规则的游戏时,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视为“玩家”,但踏入陌生的游戏时,我们往往会感到不知所措,甚至变得愚笨,无法掌握游戏技巧。社会流动确实会带来各种情绪困扰,这也意味着“流动”也在持续发生,身处流动之中的人需要接受这种“成长的烦恼”。
当我们主动分享这些情况和自我认知,并开始审视它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进行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而这种思考也必然蕴含着改变的力量。它是渐进的,精神面貌的改变尤其缓慢,但力量却一直在积累。
上观新闻:“小镇考生”的出现其实隐含着一种自我觉醒,而这背后蕴藏着某种改变的力量,可以这样理解吗?
谢爱乐:我觉得“小镇考生”的出现是件好事——认定了它,发现很多人在响应、在共鸣,流量里面的人可能就不会那么焦虑了。
今天,我们为什么要用它、在什么意义上用它?当我们谈论它、分析它的时候,我们在思考一种不一样的出路——小城镇、农村的学生,不能再仅仅是学习,他们还可以寻找人生的其他路径,思考自己的独特之处,思考不一样的人生追求。
专栏编辑: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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