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父女谈古诗,对杜甫的看法差异最大

admin 2024-08-28 阅读:5

潘祥利

从初中开始我就和父亲一起讨论古诗词,这样的快乐时光一过就是二十多年。

父女二人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有一些不同之处,但最大的不同就是杜甫。我父亲认为杜甫是诗圣,是唐诗的巅峰,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是一个80年代学中文的文艺女孩,怎么会这么早就喜欢杜甫呢?

中年宜读杜甫__中年说杜甫

父亲正享受着当“度迷”的幸福,在他那一代,很多人的人生榜样都是诸葛亮,所以父亲经常说“诸葛亮大名鼎鼎,天下皆知”、“一羽之长,万古长青”,或者“三拜天子,问政于君,两朝辅佐旧臣”,然后由衷地称赞:“写得真好。”

他读书读到令人拍手叫绝的地方,就会说:“不说出惊世骇俗的话,决不罢休!”——这是杜甫的诗;他看报刊杂志,难免碰到一些没有常识,没有学问,不但不要脸的人,就会气笑说:“身名虽毁,河山永流。”——这也是杜甫的诗;他看电视的时候,不管哪里有天灾人祸,他都会感叹:“眼干骨枯,人间终究是无情!”——这还是杜甫的诗;而当他收到朋友的新书时,有时看完之后,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写信,打电话给作者。如果他的评价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越老越好”开头的话,说明他这次心情很激动,通话通常会持续一个多小时。

父亲喜欢,尤其喜欢徐悲鸿的马,有时他会用一句话来称赞:“洗尽往日平凡的马,真好。”我知道“洗尽往日平凡的马,真好”是杜甫《画赠曹霸将军图》中的一句话,但总觉得杜甫对曹霸的称赞和父亲对徐悲鸿的称赞有些夸张。我心里嘀咕:“杜甫是诗人,夸张是职业要求,可你是学者,夸张就不太好了!”有时,面对着另一幅徐悲鸿的画,父亲会说:“无可奈何,真值得托付生死,真好。”杜甫《方秉曹胡马诗》这两句话,写得极为生动,马与马之间不分彼此,深情厚谊令我心服口服。

_中年宜读杜甫_中年说杜甫

有时父亲会无缘无故地讲起杜甫,用着他极为佩服时用的那种“世上真有此等事,你来评理”的口吻。“你说吧,他已经‘舞剑四方’了,居然还想‘令天地久仰大义’。”我说:“嗯,还不错。”父亲并不介意我这个唯一听话人的敷衍态度,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比了几个“峙”的手势。不知道他是在体会公孙舞剑的感觉,还是杜甫挥笔的气势。然后,父亲摇头叹息:“他居然还想‘令天地久仰大义’!真是厉害啊!”我暗暗想:这就叫“揪心”。

晚饭后,父亲常常一个人在书房喝酒。喝完酒后,他带着醉意在厅堂里踱步。有时,他一边踱步,一边背诵诗词。如果是杜甫,父亲会从头到尾背诵。我最常听到的一句是“车轮隆隆,战马嘶鸣,行人腰间挂着弓箭。母亲妻子们走来送别,尘土遮掩了咸阳桥。他扯着衣服,跺着脚,在路上哭,哭声直冲云霄……”他总是把“哭”念成“宽”。有时,深夜,我不得不打断他说:“妈妈睡了,你和杜甫小声点。”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书房里讲电话,他居然大声说:“老杜看过这篇文章,他认为——”我听后大吃一惊:什么?杜甫看过?他们居然邀请杜甫来审阅文章?!这下可大吃一惊了。原来,这个老杜不是老杜,而是当代作家杜鹏程,也就是我父亲当年研究过的小说《保卫延安》的作者。我父亲的一些学生和读者,后来讨论过,父亲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研究杜鹏程是否值得。我也问过我父亲,时间流逝后,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有什么看法。我父亲回答说:一个时代的作品的价值,应该放在那个时代来看。杜鹏程一直在思考时代,自我反省,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真诚的人。有一天,我突然有一个“大胆假设”:杜甫是“老杜”,杜鹏程也是“老杜”,父亲选择研究杜鹏程,是否因对杜甫多年的喜爱,而产生了“共情”呢?

“庾信一生最凄凉,晚年诗词动江关。”然而往事充满苦难,人生苦短。直到父亲去世,我才真正理解了“莫让眼泪干涸,收起眼泪。眼泪干涸了骨头就露出来了,人间终究是无情的。”父亲十分喜爱杜甫的诗,在他下葬时,我和姐姐将他用大学期间攒下的伙食费买来的那本发黄易碎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小心翼翼地为他烧掉了。

但那时,我已经爱上了杜甫。这种转变来得非常彻底和迅速。三十多岁时,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魏八仙》:

此生若不相逢,日月如梭,今夜何其遥远,让我们共赏这烛光。

青春能有多长?两鬓白发,回首旧友,多半是鬼魂。惊呼连连,心如刀绞。

谁知道二十年后我又重回君子殿,我离开你的时候你未婚,如今你也有了孩子。

他很恭敬地问我从哪里来,问完话,就让儿子去准备酒。

夜雨剪春韭,新煮黄饭。主人说相见难,一口气喝了十杯。

十杯酒我未醉,感谢你有意长饮,明日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天地朦胧。

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体会到了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二十年不见的老友突然相见,不禁感叹:你说,今生今世,怎能有人如神行、上行,永不相见?今日何日,可否同一烛光照亮我们!可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两人都已白发苍苍。再说起故友,他们已死去一半,我不禁大呼心头火烧;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我们还能活着在这里相见。想着离别后,变化真大,当年你们还没结婚,如今却有了孩子。这些孩子懂事可爱,对爸爸的朋友那么善良有礼,还围着我问我从哪里来。你打断了我和孩子们的问答,催促他们去备酒。你准备了吃光所有的东西,夜雨中割下的春韭肥美嫩香,刚煮好的拌着黄米饭的饭特别好吃。你说相见不易,就先喝酒,一喝就是好几杯。喝多少杯都不会醉。这就是故人的感觉!今晚我们一起喝,明日我们再见。世事难料,命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彼此都不知道。

杜甫写这样的诗,仿佛是一句随口的闲谈,可对于我来说,却犹如冰炭入腹,翻江倒海。

那个秋天的晚上,读完这首诗,我流泪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为无数次吟唱过他们诗篇的李白和王维流过泪,而那一天,我却为杜甫一个人流泪。原来,杜甫的诗一直静静地潜伏在中年,等我步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间的冷暖,走到那一天。

我在心里向梁启超点点头:您说得对,杜甫不愧是“情圣”!我由衷地向父亲点点头:您说得对,老杜“真好”!

总是这样:时间可以轻而易举地、悄无声息地完成一些事情,一些父母多年来试图影响孩子却无济于事的事情。

时光荏苒,父亲已经离开十年了,小时候他送给我的唐诗书签也不见了,幸好这些我真心喜欢的古诗还在我身边,它们就像和田玉的种子,在岁月的流逝中沉淀下来,又因为水的侵蚀,更加晶莹剔透,让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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