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兆祯:中国现代造园学科培养的第一代学人,一生醉心于中国园林和传统文化

admin 2024-07-23 阅读:2

学者传记

孟昭桢(1932—2022),湖北武汉人,风景园林师,中国工程院院士。1952年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和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联合举办的园林专业学习,1956年毕业于北京农业大学,留校任助教。后因院系调整,由北京农业大学任教于北京林学院(现北京林业大学)。曾任北京林业大学园林系主任、园林规划与建筑设计研究所所长,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副会长。著有《园演》、《中国园林理论与方法》、《中国园林欣赏》、《中国园林精髓》等。

作为我国第一代接受现代园林设计学科培养的学者,孟昭桢院士一生痴迷于中国园林和传统文化。他深谙中国传统园林智慧,致力于从中国古代园林理论与实践中探寻现代园林设计之道。他用近50年时间系统总结明代计成《园冶》一书,探索出一套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园林规划设计方法论,并广泛应用于设计实践,在中国园林发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堪称一位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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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作者提供

一次偶然的机会引发了对园艺的热爱

孟昭桢1932年出生于湖北武汉,幼年随家人迁居重庆,后来有说自己“生在湖北,长在四川”。

孟昭桢的名字来源于《中庸》中“国将兴,必有吉兆”。他的父亲是船运公司的职员,母亲是教师。在这个书香门第的家庭里,父母经常读书、练书法、听京剧唱片。孟昭桢自幼受父母熏陶,爱上了京剧和书法。他曾以一手好字,获得了附近一家早餐店的“题字权”,展现了艺术天赋。他从不错过台上听戏、茶馆听书,在京剧的唱词里,他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他是个坐不住的孩子,经常到野外玩耍、捉蟋蟀……就这样,京剧之美、人文之美、自然之美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高中时期,孟昭真以12.2秒的成绩夺得了学校百米赛跑第一名,并参加了第一届西南地区运动会,强健的体魄为他传奇的一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52年,孟兆珍高中毕业,想进北京学京剧,可惜那年没有京剧专业,他只有航空和园艺两个选择,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园艺。

晚年的孟兆祯回忆起自己选择专业的历程:自己曾在重庆生活了18年,喜欢吃橘子,认为“园艺”和“建果园”是类似的专业,于是因橘子而选择了园艺。这原本是他无缘学戏后的无奈之举,却没想到会“意外”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孟昭桢当时不知道的是,他选择的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园艺系的“园林设计专业”是一轮朝阳——它的前身就是大名鼎鼎的“园林设计组”。1951年,为培养城市绿化、园林建设专业人才,在北京市建设局的协助下,北京农业大学与清华大学联合成立了“园林设计组”,我国现代园林学科正式成立。梁思成、王巨源、吴良镛、陈友民等学者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年后,“园林设计组”调整为“园林设计专业”,20岁的孟昭桢成为第一批从大一培养出来的现代园林专业人才,而这一批学生只有7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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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仪征“园冶”园林图片由作者提供

一本书和一座花园,修好绳子,从深渊汲水

1956年,孟昭桢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任教。由于院系调整,他从北京农学院调入北京林学院(现北京林业大学)园艺专业。初出茅庐的孟昭桢主动承担了多个方向的教学任务,也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继承和弘扬中国传统园林艺术。

中国园林该往哪里去?这是当时园林人无法回避的问题。有人选择学习苏联的建设经验,有人选择学习西方现代建筑和园林理论。然而,年轻的孟昭桢却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回归传统的道路。

多年后,孟昭桢依然清晰地记得恩师王巨源院士的嘱托:“中国园林有独特的、优秀的民族传统,需要去发现、去学习、去发扬。”正是在恩师的影响下,加上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感情,让孟昭桢坚定了继承和创新中国传统园林的志向,开始对“园冶和避暑山庄”进行研究。

孟昭祯虚心向前辈请教,得知明代的《园冶》和《长物志》与清代的《闲情偶记》是中国园林的三部经典著作,而这三部经典著作中,唯有计成的《园冶》专门论述园林,并被日本学者誉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园林巨著”。孟昭祯得知此信息后,便开始研究《园冶》。

《园冶》为骈文体,语言古朴深奥,园林专家陈从周先生称之为“令人望而生畏,难以理解”。现代学者大多难以领会其精髓,更谈不上运用。孟昭桢认为,要理解《园冶》,不仅要从字面上去理解文本含义,还要结合中国园林实践,用​​实践去总结理论,用理论去验证实践。于是,他开始广泛考察北京、江苏、浙江、四川、广东等地的传统园林,寻找这些案例与《园冶》理论的关联。年轻的孟昭桢精力充沛,走遍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园林。在这些考察中,他逐渐发现,中国园林似乎有一套独特的设计原则。

早在1964年,孟昭桢在其第一篇论文中就已触及传统园林设计问题,但尚不系统。经过反复研究,直到2012年,他才完整地提出了由“借景”衍生的中国园林设计体系:“游历中国园林,可见其作品虽千变万化,但都有其不变、遵循相同原则的设计创作顺序。从中国园林艺术的创作过程看,设计顺序有明确目的、选址、立意、布局、说理、韵味等主要环节。而“借景”作为中心环节,必然依存于各个环节。进一步概括上述顺序,园林艺术创作过程可分为景与景两个阶段。前者属于逻辑思维,后者属于具象思维。从逻辑思维到具象思维,是从抽象到具象的跨越,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毕竟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 这一体系的提出,使《园冶》造园理论顿时深入人心。这一理论与方法传承了古代园林实践,既能阐释中国古代园林的设计逻辑,又能启迪现代园林的建设,能够直接指导城市园林的规划设计,被学者誉为“解码了中国园林的核心逻辑”。这不仅深化了对《园冶》的认识,也为中国园林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方法。

20世纪70年代末,孟昭桢到承德避暑山庄调研。他敏锐而坚定地看到避暑山庄蕴藏着丰富的园林艺术,是中国园林的宝贵遗迹,决心重新发现和保护好这一重要遗产。1981年春,他带领学生到避暑山庄进行系统研究。尽管当时避暑山庄的很多景点和遗迹都已破败不堪,但孟昭桢始终充满乐观和热情,他冲在最前面,爬上爬下,考察、测绘、绘图、研究。山上没有条件做饭,他们只吃馒头。白天测绘完毕,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研究进展和遇到的问题。最终,他们完成了避暑山庄5处山地园林遗址的测绘和修复,并制作了5个修复模型。这些成果不仅展现了孟昭桢卓越的学术能力,也展现了他作为导师带领团队攻关的能力。

孟昭桢对避暑山庄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建筑测绘,他还从康熙、乾隆的诗文中发现了许多关于园林建设的细节,并结合《园冶》的园林建设理论来阐释避暑山庄的园林艺术。这种科学与艺术的结合,使他的研究具有了独特的深度和广度。1983年夏,孟昭桢应邀出席纪念避暑山庄创建280周年学术会议,并担任主席团成员,作了题为《避暑山庄园林艺术理论与方法赞》的主旨报告,并将修复模型带到了会议现场,内容涉及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等领域。这份报告为避暑山庄的保护与修复提供了重要的学术支撑。 尤其是孟昭祯对避暑山庄御制诗的解析以及《园冶》园林营造理论的独到见解,赢得了与会人员的一致好评,推动了学术界对避暑山庄的研究。

1985年,孟兆珍整理出版了《避暑山庄森林艺术》,这是他的第一部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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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仙湖植物园 图片由作者提供

继承过去,向世界开放现在

20世纪80年代初,孟昭桢应邀出访英国、法国,以中国园林设计师的身份向国际同行全面展示中国园林艺术。在这次访问中,孟昭桢发现西方学者提到东方园林时,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日本园林,而不是中国园林。这一现象深深触动了他,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把中国园林推向世界的决心。

1985年,他再次启程,前往日本东京参加第23届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IFLA)大会。这次经历让他意识到,中国的风景园林学生应该更加积极地走向世界。回国后,他开始推动中国风景园林的国际化,将IFLA学生设计大赛引入中国,并亲自指导学生参加以中国园林艺术为主题的大赛。没想到,他指导的学生竟然在当年的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这不仅提升了中国风景园林教育的国际声誉,也彰显了孟昭桢对学科发展方向的准确把握。此后,他又三次指导学生夺得IFLA学生设计大赛大奖。每当谈起此事,孟昭桢都会自豪地告诉大家:“中国传统园林得到了世界的认可和赞誉。”

孟昭真不仅在指导竞赛中取得了巨大成就,还在日本东京农业大学、韩国庆熙大学等高校进行学术演讲,通过国际学术交流,向世界推广中国传统造园思想和造园艺术,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传统园林的魅力,也为当代中国园林在国际舞台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和尊重。

风景园林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孟昭真深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重要性。除了教学科研,他还主持相关园林的规划设计,验证自己从《园冶》中总结出的设计原则。在规划设计时,他非常注重对当地文化的挖掘和表达,每到一处,他都会先参观当地的博物馆、阅读地方志、采访村里的老者,充分了解当地文化。

他坚持以中国传统园林的特色来建园,强调“寻奇峰作稿”,在全国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探寻名山大川,积累为现代园林设计的素材。他还主张学习古代画家“先有构思,后有笔法”,在思考成熟、打好稿子后才开始设计。对每个设计师来说,构思一个园林都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往往需要反复思考、综合考虑。每次接到设计任务,孟昭祯都会反复琢磨,辗转反侧到深夜,甚至在梦中构思。心中有了方案,心手合一,挥洒自如。

1987年,孟昭桢与几位同事完成了深圳第一座现代公园——深圳仙湖植物园的设计。他运用《园冶》中提到的“明目的”、“坐地”、“布局”等原则和方法,营造出浓厚的文人园林风雅,同时又满足了植物栽培的功能要求、市民游览观景的需要,也发挥了地方文化特色。他后来总结道:“湖岛和微地形的处理,应顺应山势走向,顺应自然。溪流是真实的,仙湖是人工的。只要遵循‘水流之流、水源之源’,就可以进行引水、聚水、改变水型等人为的艺术加工。最后把山川、河流、建筑、园道、场地、植物、山石等组合成一个整体,就像写一篇文章,有始有终,有转折有收尾,篇章分明。” 该作品融汇古今、开拓新意,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最具代表性的园林造园实践之一,不仅荣获1993年深圳市建设一等奖,而且深刻影响了深圳城市园林的发展。

孟昭桢对园林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使他在工作中始终保持着极高的热情与敬业精神。他对学科发展方向的准确把握,既体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也体现了他对园林事业的深厚感情。他希望中国园林能在国际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这种愿景驱使着他不断前行,不断突破自我。1999年,时年67岁的孟昭桢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这不仅是学术界对他个人成就的肯定,更是对中国园林学科发展的认可。

老马不忘初心

晚年的孟昭桢的园林规划理念在实践中得到了更好的呈现,不断探索古代与现代的有机结合,创作出了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林泉奥运之梦”假山、中国工程院综合办公楼庭院花园、第九届中国(北京)国际园林博览会的“盛世清音”瀑布假山等一系列典范作品。

当选院士后,孟昭桢经常思考如何更好地履行院士的使命。他在负责中国工程院院内景观设计时,用“平凡的院士,国家的栋梁”这句话表达了对院士角色的理解,并精心挑选了一块形似犁牛的岩石,象征“孺子牛”,安放在工程院大楼前。

孟昭祯曾用一首诗概括中国园林的设计理念:“诗以利为本,生生不息,德行先行。以景致彰地之宜,以景致造境,使人如仙。”他把《易经》中提到的“天地之大德,生生不息”理解为中国生生不息的生态观,在园林规划设计中十分重视生态保护。他曾多次给有关部门写信反映生态破坏现象,还公开发表过两篇《园林建设中的误区》文章,批判某些破坏生态、忽视遗产保护的行为。

孟昭桢的学术道路中有一条明显的主线,就是对《园冶》的研究。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接触《园冶》以来,他从未停止对《园冶》造园原理和方法的思考和研究。后来对避暑山庄、苏州园林、北京皇家园林等的研究,以及北京林业大学三十多年来开设的《园冶实例》等课程,都是对《园冶》的延伸。几十年来,孟先生在教学和实践中不断提升对《园冶》的领悟,理论成果逐渐凝练。八十岁高龄时,孟昭桢晚年代表性专著《园冶》正式出版,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园冶》,希望在继承《园冶的基础上有所发展。 他对《园冶》中提到的原理和方法做了新的概括,总结出一套借景原理和方法,解决了从理解《园冶》到运用《园冶》的关键环节。2022年将出版《孟昭桢园林三书》,将《中国园林原理》、《中国园林精髓》、《中国园林欣赏》三本书重新整理、梳理《园林演进》,使之成为一本适合业内外人士阅读的“大小书”,将孟昭桢园林设计理念推向更广阔的空间。

2017年,时年85岁的孟昭桢在江苏仪征主持设计了“园冶园”。仪征是纪成写作《园冶》的地方,建园是为了纪念纪成和这部作品。孟先生有机会以纪念园的形式表达自己对一生研究的《园冶》的感情,想以此向古代的诸子百家致敬,向社会大众致敬。尽管当时他已经行动不便,但他还是亲自到现场考察,并提出以《园冶》所蕴含的“时宜宜、古风”为设计原则,以“巧借精巧、体贴宜”为设计原则,充分吸收地方特色和民俗风情,将《园冶》打造成一座诗情画意的园林。

项目竣工开放时,孟昭桢来到现场,满怀热情地向游客讲解园林的设计手法和创作构思。一些游客并不知道他是著名的院士,但听到感人的部分,也纷纷竖起大拇指。虽然在业内屡获殊荣,但孟昭桢更喜欢谈及向游客讲解“园冶”园的情景。在他看来,对他来说最好的回报,就是游客感受到园林之美,并竖起大拇指。那一刻,他与古人产生了心灵上的联系,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园林设计师的快乐。

晚年的孟昭祯延续了童年的爱好,喜欢写作,唱戏时眼睛明亮,嗓音洪亮如钟。他还画山水、拉胡琴,成绩斐然。尤其在拉胡琴方面,他并非专业出身,却得到了著名京剧琴师李慕良先生的赏识。孟先生年逾八十,仍坚持带博士生。他每周上一次小课,从教博士生写宋字、识匾联开始,逐渐延伸到写诗、画画、园林设计等。他特别注重培养学生的文学素养和艺术想象力,设置一些“问名猜义,见物思情”的小题。有一次上课,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竹根手把件,让学生说它像什么动物。 学生们苦思冥想,只说出了猴子、猪、蛇等几种,而孟老师却一口气说出了龟、蛇、猪、猴、马、牛六个形象,并且从不同角度展示出来,看到学生们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开心地笑了,课堂气氛活跃起来。

2022年7月,孟昭桢先生逝世,永远留下了他热爱的园林建筑事业。如今,北京林业大学研究中心的吊花门上,孟先生亲笔题写的匾额和对联依然熠熠生辉:上联“扬眉吐气 共筑民族梦”,下联“党华传道 ”,题名“风雅传”。

光明日报(2024年7月22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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