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明(河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众所周知,人文学科的根本价值充分体现在对意义的追求上。历史作为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非常典型。历史研究有语文学支撑,在英语世界通常被称为语文学。与历史为核心的交集,是基于文本的人文语义学。关于人文语义学的路径和目的,笔者在《人文语义学:一个关于人类语际写作的知识体系》(《探索与辩论》2023年第3期)、《‘冷门独学’:基于人文语义学视角的几点思考》(《光明日报》历史版2023年4月24日)等文章中都有阐述。这里,将进一步梳理文本与其语言、词语、概念之间的关系。
语境与语义之间
人文学科的重要使命,是为人类的心灵和精神提供指引,帮助人类的沟通与理解。其中,历史是典型的,过去对历史是什么的思考与定义,都体现了这一特征。如“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柯林伍德)、“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等。在历史写作中,它也是一个涉及“新文科”的命题。具体而言,在人文语义学中,它是一个与自然与人类、普遍与特殊、永恒与偶然的区分有关的范畴。在“源”上,对这一命题的关注源远流长,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思想家所著述的知识概念,在我国,可以找到春秋战国时期“名”与“实”的区分;在“流”上,与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相比,17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维科将对人事的文化关怀推到了与“自然”相抗衡的地位。 20世纪中国,学衡学派强调人文主义的价值,围绕“人事学”捍卫古典人文主义传统,开辟了一条名“旧”而意“新”的学术话语路径(吴宓:《新文化运动论》,《学衡》第4期,1922年4月)。纵观这种人事学的转变,在人文意义的追寻背后,有一个关于语境和语义的命题。如果说文献学是“四海皆寻”的文献学问题(沈伟荣:《回归文献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那么人文语义学则是一门以词语和概念为中心,旨在连接古今、沟通自我与他人的跨学科研究,以问题为切入点,最终旨在提出问题,强调人文与科学的区别。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文语义学所特有的“语境与语义”才具备了深化话语体系建构的可能(王中江、张宝明主编:《语境与语义:现代中国思想世界的关键词》,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从关键词到概念词
如前所述,人本语义学与文献学一样,重视文学与语言的工作,都依靠文本在语境与语义中寻找人事本体。但文献学主张“走进”书山、文学海洋的毅力与决心,人本语义学则强调从浩瀚的古纸堆中“走出来”。不仅要阅读“研究天人关系”的文本,更要进行“通晓古今变迁”的开放对话。纵观西方史学理论的发展,从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到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在“单位观念”盛行的时候,就有哲学史与观念史的区分。这种区分意在从文本中抽取出所谓永恒、普遍的“观念”。然而,这也引发了观念史学家科塞勒克(又译柯塞勒克)的质疑。 他认为,“视问题意识的不同,在概念史的各个时期,共时性和历时性以各种方式重叠,不可分割……一切概念都包含着时间上的联系结构”(科塞勒克:《概念史》,孟中杰译:《历史科学基本概念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可见,概念史十分重视语境在文本中的地位和意义。英国剑桥学派思想史研究的代表人物斯金纳从文献视角批评了概念史缺乏对语境和语义上语言与文本互动关系的验证。 他从“语境中的思想”出发,强调“试图把这门学科建立在它能否为那些经典文本中所谓的‘永恒问题’提供答案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研究这门学科,我认为会变得极其幼稚。任何话语都必须是在特定时刻的特定意图的反映,它旨在回应特定问题,是特定语境的产物,任何超越这个语境的企图都注定是幼稚的”(昆廷·斯金纳,任俊峰译:《思想史中的意义与理解》,丁耘主编:《什么是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从思想史到概念史,从关键词到思想史,围绕“语境”、“蕴涵”、“思想”、“语义”的争论,无一不与语言学有关。如果延伸到语义学,我们还可以看到文本和概念词的要素。为了方便,我们不妨在这里对概念词做一个简单的描述。
如果说关键词强调的是知识命题的位置重要性,那么概念词则强调的是词语本身所蕴含的错综复杂的人文内涵。概念词强调的是每一个词语都包含着一定的概念词话语主题,或体现着一定的思想观念,其目的在于通过词语研究来探究语言的丰富性和概念的复杂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概念词是一种多栖、立体、丰富的、影响一个时代乃至人类文明历史进程的“词汇”。虽然它有时与关键词、概念史中的概念、当下社会的热词有交叉甚至重叠之处,但从根本上讲,它是由情感融合和学科交叉的性质所决定的。它可以是一个词,一个短语,甚至一个句子:例如“她”(新文化运动中创造的)、“改造国民性”等,不仅是研究新文化运动的关键词,也是概念史中不可或缺的“概念”,甚至是20世纪不断变化着的概念词。 将这些纳入概念词的视角进行语义排序,无疑有助于深化社会变迁的研究,拓展人文学科的视角。
文本之内与之外:历史书写的回归与超越
概念词是人文语义学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或支点,有助于消除人类文化对话过程中的隔阂、偏差和误解,进而探寻人类社会中沟通与理解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以文本为中介,文本的重要性是它们共同的支撑。它一方面重视文本表达的内在意图和隐藏在背后的语言动机,另一方面将它们置于思想演变的“历时性”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试图还原作者的“思想传统”、特定文本写作行为的“可能意义”、导致这些文本产生的“直接政治语境”以及这一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从而实现对经典文本的“历史重构”,重新理解这些文本及其作者。
关于历史与记忆的讨论,在当今学界屡见不鲜。有学者以“历史在加速”为由,主张历史与记忆分离,也有学者反其道而行,强调“记忆、历史、遗忘”的关系,在文本的表里、内里与外里寻找出路。“文本”与“行动”的区分,是记忆历史的顶峰。文本之外是否有“其他的东西”是关注的焦点:“我们把一切固定在文字中的话语都称为文本”,“但固定在文本中的是什么呢?我们已经说过:是话语……当文本取代言语时,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在言语的交流中,说话双方都在场,但同时,话语的情景、氛围、语境也出现了。”(保罗·利科,夏小燕译:《从文本到行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也就是说,文本,也只有文本,才能与言语相对抗,保证意义的延续。 同时,内外部的“存在感”也必不可少。
再者,“文本”的意义在于其稳定性与确凿性。如《论语》、《孟子》、《庄子》、《史记》、《柏拉图对话录》等。当然,回忆录、口述历史,甚至日记、书信等相关文献,都能帮助我们充分了解作者的思想、意图与动机。毕竟,其中仍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需要对不同版本进行整理、对比,才能辨别真伪。无论是传统古代文本经典与现代文本经典之争,还是近代以来思想史的研究,都离不开文本的确凿性。正如《新青年》与《学衡》之所以无法回避,正是因为它们的文本的稳定性与确凿性。
人文语义学的深化及其可能性
需要看到,将知识塑造为学科的历史意识,无论中外都有古老的痕迹。正因如此,经学意义上的知识的专门化以及由此可能造成的隔阂、割裂、封闭是与生俱来的。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基于文本的人文语义学大有作为。就历史而言,只要人事这一主题是有意义的,而且这种意义必须是丰富的、多元的、无限的,那么以历史为主体的人文语义学就不能自我封闭。意义与价值是相互交叉、多元的,因此意义的阐释不是某一学科的专利,而应该是包容的,甚至是超越的。人文语义学的发展可以寻求加深学科交叉、突破封闭性的学术尝试。
文献学和人文语义学都有一个与文本相关的问题。如果说文献学是一门挖掘文本内部意义资源潜力的学科,那么人文语义学则在挖掘文本内部潜力之外,增加了一个“让文本有意义”的外在追求。也就是说,回归本心或进入原初经典固然是理所当然,但走出去,赋予它们更多的意义和理解,才是人文语义学的价值和使命。我们对四书五经的注释绵延数千年,现代翻译和注释层出不穷,也正是源于此意义。当然,这一路还是需要依靠前人的语境和与后人学者的对话,才能逐渐深入。从文本出发,再回到与文本的解读与对话,本质上还是一个从问题意识到提出问题的过程的转化命题。 问题意识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共同的支点,也是学术创新的基础和前提,而提出问题意识则是人文科学的核心价值和追求。
光明日报(2024年7月22日第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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