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寄生虫》、《燃烧》等电影相继斩获国际大奖,色彩缤纷、充满活力的韩国电影迅速被全球影迷所认识和认可,进入21世纪以来,韩国电影迅速脱颖而出。
那么,韩国电影到底有何力量?在面临好莱坞“生死关头”时,是什么助力其实现“绝地反击”?作为一名海外研究者,范小青在《韩国电影百年》报告中给出了来自“他者”视角的答案。
《韩国电影百年》范小青著,上海三联书店
我是我们班唯一的中国学生。
“釜山电影节期间,学校停课两周,我们与著名的电影制作人进行了交谈。”
韩国对电影产业的支持不仅仅限于政策支持和资金投入,还有效融入城市文化活动。
读书周刊:随着《寄生虫》等韩国电影在全球的走红,相关研究也热度飙升,不少媒体称您为“韩国电影研究第一人”。您是如何成为这个“第一人”的?
范小青(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2003年,我从北京交通广播辞职,带着三年的积蓄去韩国学电影。这在当时是一个大胆的决定。但我的理由很简单,我很喜欢许镇豪和李沧东的电影,想去韩国看看。
当时韩国电影在国际上刚刚小有名气,但关注的人不多。韩国汇率也很高,留学费用也不便宜,所以我是班上唯一的留学生。2005年左右,我有幸成为《看电影》杂志的记者,开始以专栏作家的身份撰写影评。就这样,我成了所谓的“研究韩国电影的第一人”,不是因为什么了不起,而是因为我年纪大,死得早。
范小青,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釜山国际电影节顾问、华语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亚洲大学生电影节总策划。
读书周刊:但是这几年,大家突然发现韩国电影的存在感很强。
范小青:今天大家可以看到一个事实——韩国电影突飞猛进,国内票房与海外口碑齐头并进,墙内墙外都百花齐放。但十几年前,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比如我跟爸爸说想去韩国学电影,他立马问:“韩国都有什么电影?”可见在他们那个年代,韩国电影根本就没有存在感。这说明在短短的时间内,曾经弱小的韩国电影产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默默无闻到大获成功。这确实让人好奇:韩国电影到底做对了什么?
读书周刊:我们做对了什么?
范小青:这正是《韩国电影百年》想要回答的问题,当我们回顾韩国电影的发展历程,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线索——比如创作代际之间的审美传承、工业时代对电影的冲击、韩国银幕形象的塑造和海外传播……此外,中国观众普遍关注以奉俊昊、李沧东、朴赞郁、金基德等为代表的电影人,以及韩国电影制度与创作者的互动关系等都成为回答这一问题的重要议题。
在如此复杂的线索下,要想清晰地呈现韩国电影的发展与探索实践,就需要找到合适的历史切口,用不同的思路和方法打开韩国电影的“成长史”。
读书周刊:在书中,您用大量的篇幅谈论以奉俊昊、李沧东、朴赞郁、金基德等为代表的“386代”电影人(具体指出生于1960年代,80年代积极参与社会运动,大学毕业后30岁左右进入职场的一代人),这是否可以看作您打开韩国电影百年史的切入点之一?
范小青:可以这么说,在书中我用“三维度”来定位韩国电影,希望通过产业化、大众化的写作方式,呈现韩国电影的“丰富性”。
首先在时间层面上,我以世代谱系来探讨电影的发展,以纵向的视角呈现韩国电影民族美学的演变,其中以“386代”为主的第四代电影人尤为重要,他们不仅是当代观众最熟悉的人物,更是韩国电影现代化的中坚力量,他们改变了韩国落后的电影工业基础,为韩国电影开辟了全新的创作体系。
其次,在空间上,韩国电影产业呈现出由忠武路向江南转移的特征,体现出创作人口与产业结构的深刻变迁,开启“新忠武路时代”的正是“386世代”,宣告现代韩国美学的形成,可借此梳理产业脉络的发展,作为世代谱系的补充。
最后在行业和领域层面,引用了30位韩国工业界和艺术界资深人士的口述记录。电影艺术是在新技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艺术形式,因此必须立足于工业界和艺术界。其中,李沧东、林常树、金基德等风格鲜明的导演也是“第四代”的重要代表。
读书周刊:说到口述记录,让你接触到很多电影人的机会就是釜山国际电影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节?
范小青:釜山国际电影节是一个非常友好、号召力很强的电影节,对所有专业电影爱好者都有优惠政策,比如各个学校电影专业的学生,凡是申请的学生都会得到一张“影迷卡”,凭这张卡,每人每天可以免费领四张电影节电影票,可以从早到晚看电影。
电影节期间,韩国首尔很多学校都会停课,这样我们就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拿着“电影卡”去电影节学习电影、和学长学姐们一起看电影、讨论电影,甚至还会参加各种电影聚会,和来自世界各地各种肤色的电影人聊天。
如今看来,这不仅培育了多元化的观影氛围、扩大了专业影迷队伍,更是为行业“后备力量”打了一针强心剂,在这里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创意实现与资源的连接、接触到更广泛的文化场景、不同的能量让更多人坚定了电影创作的理想。
工作人员正在准备釜山电影节的展板。
读书周刊:从您的描述中,我感觉釜山电影节有着非常独特的气质。
范小青:确实如此,釜山电影节的创始人中,有三位都是大学教授,可以说这个电影节的知识分子含量很高,有点“学术性”。
但这种“学院派”并不高高在上,釜山电影节主动申请成为B类电影节,这是因为创办者认为电影节的“看点”不在于奖项,而在于看电影的观众,电影的传播最重要的是激活电影文化,因为文化能影响更多人,影响下一代,给整个行业带来源源不断的创作者、观察者和观众。
让冰冷的东西闪闪发光
“他们看似在讲述自己民族的故事,但最终却传达了整个世界的情感。”
“386一代”电影人开启了民族叙事与世界表达的双轮驱动,抓住了大众的兴趣,却又不放弃自我审视与艺术个性,这是他们成功的秘诀。
读书周刊:我们发现,韩国电影总是能引发全球观众的广泛讨论,无论是获奖无数的《寄生虫》,还是最近热播的《意外之墓》,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流量密码”?
范小青:我觉得韩国“386代”导演,特别是“四大天王”导演,不仅在视觉语言上能跟上世界的步伐,在情感表达、思想深度上也能引起世界的共鸣。电影看似在讲述自己民族的故事,但归根结底是在传达全世界的情感。
那么,我们用什么去沟通呢?这时候“语言”就显得尤为重要,李沧东40岁时,已经包揽了韩国几乎所有的文学奖项,但他依然选择投身电影事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韩国的读者群非常有限,但当李沧东把这样的文字转化为电影语言后,局面一下子打开了。
此外,在全球化时代,美国流行文化并未如预期般占据市场主导地位,因为民族叙事有其独特的情感价值。这也是韩国文化在过去30年中影响力不断扩大的原因。它之所以影响周边亚洲地区,也影响到了欧美。可以说,民族叙事与世界语言缺一不可。
寄生虫海报
读书周刊:但目前很多民族叙事在电影界依然处于沉寂状态,为什么韩国的民族叙事如此突出?
范小青: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386一代”电影人的成长环境,独特的社会氛围不仅让他们拥有了很强的民族自省能力,让他们能够对民族审美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也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电影,受到了很多艺术形式的影响,包括欧洲、美国、日本电影以及中国第五代导演执导的电影。
读书周刊:当时的社会氛围是什么样的?
范小青:“386一代”电影人大多是韩国60年代生育高峰时期出生的人,80年代他们大多进入大学深造,那时的大学生有充足的时间去回顾和思考民族的历史和未来,这个时代培养了一大批具有高度思考能力和行动力的知识分子。
韩国(前)总统卢武铉曾说:“386世代是改变韩国最重要的一代人。”因为这些人一方面善于思考,能够完成对民族的检讨;另一方面接触大众文化,能够看到好莱坞给民族文化带来的巨大冲击,同时懂得如何传达这种内省的思考,用大众文化的外壳去吸引大众,既不放弃大众的趣味,也不放弃自我审视和艺术个性,从而创造出一种“两全其美”的电影美学。
读书周刊:这是否也意味着,尽管当时社会条件复杂,但他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文化资源丰富的环境中?
范小青:奉俊昊在戛纳电影节领奖的时候说过:“我只是一个类型片导演,我只是一个从15岁开始就很有兴趣看老电影,深夜坐在电视机旁的电影狂热分子。”
这是一段很有代表性的文字。“386一代”的电影人几乎都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但又很爱“玩”,所以我称他们为“老男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好莱坞经典文化的熏陶。类型片、日本漫画、欧洲文艺片、香港功夫片、大陆第五代导演的东方叙事……这些都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审美冲击。在这样一个审美多元的时代长大的人,可以更自由地运用自己熟悉的电影手法,提升自己的电影理念。
老男孩海报
读书周刊:因此,相较于好莱坞,韩国电影似乎在类型上更加丰富多样,无论从叙事风格还是视觉表达上都是如此。
范小青:我常说,韩国“四大天王”中,奉俊昊是寓言,李沧东是诗歌,朴赞郁是小说,洪尚秀则是形散神不一的散文,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特色,使得韩国电影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格局,观众难以产生审美疲劳。
读书周刊:类型片的丰富性,除了视听语言的独特性之外,也必然要求剧本来源的多元化。
范小青:确实如此。韩国是全世界原创率最高的国家,几乎80%的电影都是原创的。当然也有很多以改编闻名的导演,比如朴赞郁,他的作品几乎一半是原创,一半是改编。
但他的改编和我们今天所谓的IP思维完全不一样。如今中国电影的翻拍其实不少,但朴赞郁的思维很独特,他更注重在原著基础上的“再创作”,比如《小姐》改编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荆棘之花》,《蝙蝠》改编自左拉的《红楼梦》,他在韩国传统中将这些小众经典融入创作,超越了传统,开辟了一条道路,成为拥有独特审美观众群体的国际品牌。
《小姐》海报
读书周刊:听起来相当难。
范小青:这样的路子,一般人很难复制。一方面,朴赞郁是B级片的爱好者,这意味着他的电影里一定会有爱情、复仇、暴力、极端阴谋等元素。另一方面,中日韩美学元素在他的电影里大量呈现,由于观影群体庞大,他能把美学混搭做到极致。这让模糊美学+小说化成为他电影独特的标签。
朴赞郁曾说过,“不要把冰冷的东西做成冰块,而要让它闪闪发光。”所以他的电影能成为被特定人群喜爱的“时尚单品”,尽管题材和风格小众,却能成为有高审美人群追捧的对象,迅速成为抢手货。正因为如此,一些比较文艺的类型片也能赚钱,电影行业才能进入多元化的正向循环。
美国有好莱坞,韩国有忠武路
“电影是一个具有与汽车行业相当的巨大潜在经济实力的行业。”
1993年以后,韩国电影产业性质发生巨大变化,由娱乐服务转向“制造”,韩国政府有明确的目标:生产具有全球竞争力的文化产品。
读书周刊:前些年韩国电影被贴上了“大制作”的标签,但近些年,更多蕴含艺术性和批判意识的类型片,如《燃烧》、《决定分手》等,开始进入大众视野。相比好莱坞,韩国的“大片”似乎并不多?
范小青:这个是因为韩国国内市场非常有限,5000万人口客观上限制了电影成本的投入,他们对于投资电影非常谨慎,因为如果投入太大,覆盖不了开支,可能会引发产业资本的流失。但是韩国电影产业的生产流程非常清晰、科学,他们遵循“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生产”的原则,计算得非常清楚,所以韩国明星、导演的收入比其他国家要低很多,这个国家一直非常克制。
读书周刊:那么演员和导演的动力来自于哪里呢?
范小青:在韩国,明星演员或者导演要想过上体面的生活,靠的不是片酬,而是分红。在拍摄期间,演员或者导演一般只拿到很少的片酬,大部分预算都会投入到制作中。电影上映后,只要票房超过各方商定的分红线,就可以进行分红。因此,观众越多、口碑越好,分红就越丰厚。
以《寄生虫》为例,该片总制作成本8000万人民币,属于国内商业片的平均水平,但《寄生虫》不仅自建布景,还调动了众多明星演员。
奉俊昊的电影预算非常精准,所以韩国和好莱坞的制片人都喜欢投资他。作为导演,他不仅可以自己画分镜,还能几乎1:1还原分镜。一部戏拍多少天、花多少钱、能得到多少回报,都是非常清晰可控的。
2020年2月9日,在美国洛杉矶,凭借电影《寄生虫》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国际电影奖、最佳原创剧本奖的奉俊昊导演展示奖杯。
读书周刊:韩国的制片人和导演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范小青:制片人和导演是分工合作的,双方都不是处于绝对主导地位。在片场,导演肯定没有说了算的权力,导演必须按照前期制定的拍摄计划进行拍摄。奉俊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两部“首都三部曲”《雪国列车》、《玉子》和《寄生虫》,都是国际项目,虽然它们之间的制作成本差别很大,但它们的拍摄时间却相差无几,都是三个月。这也体现了制片人对电影制作流程的精准把控。因此,我把这种电影制作模式称为“导演制片双轨制”。
读书周刊:我们观察到韩国年轻导演的商业成功率很高,这跟导演制片双轨制有关系吗?
范小青:当然了,年轻导演有创意,有干劲,那些资深的制片人有充足的项目管理经验、资金、管理资金的能力,可以为他们保驾护航,实现共同成功。
读书周刊:韩国独特的生产者制度从何而来?
范小青:这个其实跟“386一代”的出现有关系,上世纪90年代,韩国的家电制造业非常发达,发展很快,尤其是家用录像机,当初像三星、大宇、LG这样的大公司,都是在卖家用录像机的时候就开始做内容的,因为视频内容是他们最重要的推广手段。
于是,这些大公司的广告部门就找到了相关的电影制作人,一方有经营经验和资金来源,就成为了制片人;另一方有电影目标和电影抱负,就成为了内容创作者,两人一拍即合,第一代制作人诞生之后,在业界的不断扶持下,这些专业制片人不仅引领了韩国电影的蓬勃发展,还在发掘新导演和演员、开发让本土观众满意的韩国故事、吸引行业资金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各个环节都展现出了极强的把控力,开创了新的忠武路模式。
读书周刊:在第9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寄生虫》联合编剧韩津元表示:“美国有好莱坞,韩国有忠武路,我希望与忠武路所有的电影人、讲故事的人一起分享这份荣耀。”是否可以说,这部电影的成功,是新忠武路模式的代表?
范小青:《寄生虫》是一切的集大成者。其实正是聚集在忠武路的电影人、制作人们的共同努力,构筑了新忠武路现代工业基础,才使得筹划得以顺利进行。投资-制作-发行的产业体系,造就了明星导演和演员,保障了作品的完成。正是他们,加上恪守商业逻辑的资本,为韩国电影构建了现代理性的工业体系,他们也真正成为了戈达尔所说的“上午是商人,下午是诗人”。
专栏编辑: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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