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中对女性心理的细腻刻画
这使得她成为众多女性知识分子的榜样和偶像。
但因为家庭丑闻的曝光
这位文学巨匠的形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和我的家人长期生活在这位文学巨匠的阴影下,隐藏了这个秘密几十年。现在,是时候讲述我自己的故事了。”
2024年7月7日,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逝世一个多月后,一则关于她的新闻引爆舆论。门罗的小女儿安德里亚·罗宾·斯金纳向媒体透露了门罗家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1976年夏天,不到10岁的斯金纳被继父、门罗的第二任丈夫弗雷姆林性侵。成年后的斯金纳鼓起勇气将此事告诉门罗,但门罗却将她视为夫妻关系的破坏者。即便弗雷姆林后来因殴打斯金纳被判缓刑,但门罗依然选择与他“不离不弃”地生活在一起。
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于2013年12月10日接受采访。
斯金纳的故事在加拿大《多伦多星报》上发表后,引起了全球文学爱好者的强烈反响。作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作家,门罗对加拿大文学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她利用家务闲暇时间写作的“家庭主妇作家”形象,以及作品中对女性心理的细腻刻画,让她成为众多女性知识分子的标杆和偶像。但现在,由于家庭丑闻的曝光,这位文坛巨星的形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近年来,一些颇具影响力的“文化偶像”因个人道德问题而名誉受损。但谁也不会想到,这次受质疑的人正是以温和低调形象著称的门罗。随着事件真相的公开,人们逐渐发现,门罗作品中所展现的敏感与宽容,以及她对女性处境的关怀态度,与她在现实生活中对待亲人的冷酷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许多热爱她的读者感到惊讶和悲伤。
“读者的反应可以理解,我们通常期望‘老艺术家’既有德行,又有艺术修养。”门罗作品研究者、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周毅认为,门罗笔下的世界并不完全符合外界给她的标签。在她的作品中,这位文化偶像也有冷酷、软弱、自欺欺人的一面。她一直用这种方式书写自己生活中的黑暗和问题,而她自己也一直被这种黑暗所笼罩。
“幸存者的独白”
门罗的小女儿斯金纳说,她的故事算是“幸存者的独白”。和许多童年时期遭受性侵的孩子一样,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当时,她的继父弗雷姆林是一名地质学家。1976年夏天,斯金纳来到母亲和继父家度假。一天晚上,母亲不在家,她就睡在弗雷姆林和母亲房间的一张备用床上。结果,弗雷姆林爬上床对她实施了性侵。那年暑假,弗雷姆林还趁着门罗无暇照顾斯金纳的“机会”,把她一个人送到飞机上,对她进行言语和身体上的骚扰。
安德里亚·罗宾·斯金纳,作家艾丽丝·门罗的小女儿。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斯金纳回到亲生父亲,也就是门罗第一任丈夫吉姆·门罗的家中之后,将此事告诉了继兄安德鲁。安德鲁建议她尽快将此事报告给继母,继母便将此事告诉了吉姆·门罗。但吉姆·门罗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斯金纳开始感到两个家庭中都没有成年人能够保护她。她失去了安全感,原本活泼外向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此后的十年里,斯金纳要若无其事地往返于两个家庭之间,还要继续和继父联系。这样的生活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也影响了她的学业和健康状况。
25岁时,斯金纳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因为门罗曾向她复述过一本小说,小说中一个被继父性侵的女儿最终自杀的故事。门罗当时对斯金纳说:“她(主人公)为什么不告诉母亲?”斯金纳似乎因此受到鼓舞,写信给门罗,告诉她自己被继父侵犯的经历,以为母亲能帮她讨回公道。但事情再一次超出了她的预料。门罗和弗雷姆林因此分居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两人又和好了,门罗似乎也逐渐把斯金纳视为两人关系的破坏者。弗雷姆林也开始“迫害”斯金纳,他写信给斯金纳的家人,虽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辩称斯金纳才是他们关系的闯入者。
屡遭家人背叛的斯金纳最终精神崩溃,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后才得以康复。在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她毅然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2004年,38岁的斯金纳终于将继父弗雷姆林告上法庭,凭借自述信作为证据,弗雷姆林被判缓刑。但即便如此,梦露依然没有放弃弗雷姆林。两人晚年恢复正常。直到2013年弗雷姆林去世,梦露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并尽力在外人面前维持家庭“幸福”的形象,甚至极力美化自己与子女的关系。
梦露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在家庭中缺席且受到伤害的斯金纳,她决心为自己讨回公道。好在随后的日子里,梦露的几个孩子给了姐姐斯金纳很大的支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梦露为代表的长辈们一直在粉饰现状,拒绝面对丑闻带来的后果。
“在这个案件中,母亲显赫的名声意味着这个秘密远远超出了我们家族的范围。许多有影响力的人物知道我的一些故事,但他们仍然支持甚至补充那些他们明知是虚假的捏造。”在叙述中,现年58岁的斯金纳仍然深刻记得父母给她带来的伤害。她对母亲梦露显赫名声背后的虚假“另一面”以及长辈们对丑闻的集体掩盖感到无法忍受。真实赤裸的文字和白纸黑字的法律判决,彻底颠覆了梦露以往具有强烈家庭责任感的“家庭主妇”形象。
“公开的秘密”
一位名叫“碧”的中年妇女与伴侣拉德纳生活在一起。拉德纳不善社交,喜欢制作动物标本,性格反复无常。在照顾“碧”的同时,他偶尔也会羞辱和嘲讽她。其实,拉德纳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他的恶行:他曾在自己家附近性侵未成年女孩莱莎和她的哥哥。当时,已经成年的“碧”对这一罪行视而不见,依然迷恋着拉德纳的个人魅力。为了报复,成年后的莱莎带着丈夫闯入“碧”和拉德纳的住所,彻底毁掉他们收藏的手稿和动物标本,粉刷墙壁,毁坏家具,疯狂发泄内心的仇恨。
门罗家族丑闻曝光后,很多人都会想到她那篇名为《破坏者》的小说,并会惊讶于里面强烈的指向性。故事中主人公的经历几乎可以完美地与门罗本人、门罗的第二任丈夫弗雷姆林以及小女儿斯金纳的经历形成对比。这本小说出自门罗1994年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颇具意义的是,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叫《公开的秘密》。从写作时间来看,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完成时间,恰好是门罗得知斯金纳经历后的两到三年。也就是说,门罗什么都知道,但她在现实中选择了沉默,只在小说中坦白了一切。
小说集《公开的秘密》中文版译者张红玲在得知门罗家庭丑闻后,也感到震惊和不安。多年来,她一直很欣赏门罗的作品和作家的性格。在她的印象中,门罗一直谦逊低调,专注于文学创作,不求名利。2019年,她读到一篇报道,门罗悄悄将自己位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房子卖给了当地一名居民。当地政府曾两次找她,希望买下她的房子,将其改造成博物馆,但她拒绝了。张红玲当时感到非常感动。但在丑闻曝光后,身为高学历母亲的门罗,并没有保护自己遭受虐待的女儿,而是站在施暴者一边,这让同样是母亲的张红玲感到难以理解。
如今回首《公开的秘密》这本书,张红玲已经能感觉到,里面的一些作品确实让人对门罗的真实生活产生猜测。“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书中有两个故事让我感觉很晦涩、很不舒服,一个是《公开的秘密》,另一个是最后一篇故事《破坏者》,”张红玲说。她知道虚构作品也可以有一定的自传性质,比如门罗以家乡安大略省为背景的小说,但《公开的秘密》这本书原本被认为没有那么多自传元素。事后,对比斯金纳的叙述,很多人惊讶地发现,这本书与现实生活有很高的关联性。
这种游走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写作或许才是门罗作品的本色。外界早已贴在她身上的“女性主义”“道德主义”等标签,已不足以概括其作品中的复杂性与模糊性。研究门罗作品的周毅提到,有评论家曾如此分析门罗的写作:门罗“不能被称为‘道德’作家……(因为)她作品中的叙述者和中心人物总是挑衅性地反抗最终审判的行为,迫使读者直面伦理的复杂性与不可能性”。换言之,门罗的小说非常开放,并没有明确地展现某些道德观和道德判断。或许正是文学创作所特有的模糊性和虚构性,让生活中温和低调的门罗敢于描绘现实生活中一些极其残酷的元素,将内心最黑暗的一面暴露出来。
写黑暗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门罗家庭丑闻公开后,很多曾经喜爱她的读者和专业人士一时难以接受。因为在他们心里,门罗一直是一位善良的好母亲,她有着强大的国际影响力,作品畅销全球,一直是加拿大读者的骄傲。今年5月门罗去世时,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称赞她“留下了非凡的遗产”。然而谁也没想到,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份“遗产”就开始贬值。《华盛顿邮报》评论称,很多加拿大人正在考虑重新评估门罗作品的文学遗产。“教授们在纠结如何教授门罗的作品,书店在讨论如何将这些作品摆上书架。加拿大人正在讨论一个老问题:艺术和艺术家能分开吗?”
划清界限正以各种方式进行,尤其是在熟悉门罗的人群中。门罗的第一任丈夫吉姆·门罗和门罗共同创办的“门罗图书公司”发表声明,声称永远不会代表门罗家族发言,并对小女儿斯金纳的遭遇感到悲痛,愿意在未来分享她的故事以示警示。这一声明也得到了门罗子女的支持。门罗的母校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也迅速暂停了与门罗作品相关的研讨课程,似乎在重新评价她。许多读者和书迷对门罗的批评更为激进。一些网友将自己收藏的门罗作品全部扔进垃圾桶,并拍照上传以表明态度。
门罗家庭丑闻也惊动了加拿大文坛的另一位大咖——以《使女的故事》闻名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和门罗是加拿大文坛的“双胞胎”,两人都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私下里有过一段恋情。她还向媒体回忆了自己与门罗夫妇的交往。她观察到晚年的门罗实际上已经变得十分虚弱,几乎说不出话来。晚年的她似乎非常依赖丈夫弗雷姆林,需要他照顾。她还注意到门罗并不是一个擅长动手做事的人。烹饪或园艺,这些对很多人来说被认为是疗伤的小爱好、小家务,对她来说却是负担和烦恼。她猜测,生活中的过度依赖可能是门罗无法离开弗雷姆林的原因之一。 这也与门罗曾向小女儿斯金纳提及自己“不会开车”,需要依靠继父的帮助才能进行长途旅行的细节相符。
在琐碎的老年生活中,有些“慢热”的门罗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帮助,这或许也是门罗坚决不离开第二任丈夫弗雷姆林,并最终牺牲小女儿利益的原因。这一观察并非阿特伍德为门罗的错误行为找借口,而是作为同事和朋友,她有机会从更贴近生活的视角解读门罗可能面临的问题和困境。这些老年和女性的心理困境,生活细节的无力和无助,在门罗前期的作品中一直都有呈现,她也从未掩饰过。
“门罗的很多作品都有很浓的自传色彩,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她无力解决问题,但她却把问题呈现出来。”门罗作品研究者周毅如此分析。除了小说《破坏者》的现实主义,周毅还提到了门罗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良妇之爱》,也描写了不少女性心理和情感上的问题。故事里有大龄未婚女性明知对方是杀妻凶手却仍想嫁给对方,也有年轻女性因为婚外情抛弃丈夫和孩子,甚至还有潜意识里想杀死自己孩子的单身母亲。研究这些故事时,周毅会在心里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女性会经历这些伦理困境?用这种方式呈现普遍的人类问题或许就是门罗小说的价值所在。
尽管对门罗的真实人格感到失望,但门罗作品《公开的秘密》的中译者张红玲依然认为,门罗的小说仍是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她改写了她的译者朋友、《瓦尔登湖》译者杜仙居的一句话来评论整个丑闻。杜仙居曾说,门罗描述了整个人类状态,最终她自己也成为了这种状态的一部分。张红玲把这句话改成了:门罗描述了女性的生存状态,结果,她自己也成为了这种生存状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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