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代,日本尊崇儒家思想,涌现出一批喜欢中国文化的文人。在书法领域,相较于“和体”书法,日本人更青睐具有中国书法特色的“唐体”书法风格。由于江户日本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每年定期赴日的只有前往长崎进行贸易的清朝商船的船主和船员,其中不少人精通书法。一些日本文人为了得到好书法家的墨迹,专门前往长崎请教书法知识。这些书法作品最能展现当时中国书法的真实面貌,堪称学习“唐体”书法的首选。
江户时代之前,诞生于公元10世纪的“和体”书法占据主流。进入江户时代之后,带有中国风情的“唐体”书法成为日本文人青睐的对象。所谓“唐体”,是指学习明代文征明、董其昌、元代赵孟頫、宋代苏轼、米芾等中国书法流派。
明末清初(即江户时代初期),为躲避战乱,以隐元隆辉为首的黄檗僧人东渡日本,不仅传播禅宗思想,还将中国书法传入日本。其中隐元隆辉与木庵杏坛、季飞如意被誉为“黄檗三家”。黄檗僧人中还有一位杰出人物——独里行义,他的书法功底极佳,被认为是黄檗僧人中最有实力的书法大师。日本书法家北岛雪山、高玄岱(天一)都曾师从独里行义。之后,高玄岱将书法传给了儿子高义斋。义斋的弟子还有沢田东江,北岛雪山将书法传给了细井广泽。 这些日本书法家构成了当时“唐体”书法的主流群体,在他们的传承下,“唐体”书法成为一股洪流,涌入日本众多文人的案头。此外,大量中国书法作品也通过长崎贸易输入日本,日本文人以他们为书法范本,加以模仿,形成了自己的书法风格。
至今,研究黄檗宗僧人书法和中国书法传入日本及其影响的人很多,却忽视了在清朝东渡日本的人群中,还有其他具有书法造诣的群体。众所周知,江户日本虽然禁止本国人出海贸易,但却允许清朝人到长崎进行贸易。这吸引了喜爱中国文化的日本文人蜂拥到长崎,向清朝东渡日本的人求书。清朝东渡日本的人的书法对日本书法学习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将以长期被学术界忽视的江户日本人与清朝东渡日本人之间的书法交流为中心,考察日本书法家的接受程度。
江户时代访日清朝文人的书法作品
清朝乾隆中叶以后,唐船(即中国商船)的货主基本不随船前往长崎,而是由船东亲自承接货物,去日本处理一切贸易事务。因此,船东一般都是货主的亲属或信任的雇员,船东只负责贸易业务。唐船的航行,有专管航行的大管家,也有总管。
自乾隆中后期起,每年都有10至13艘唐船抵达长崎,其间每艘唐船载着约60至100人。因此,每年约有600至1000名中国人前往长崎,在长崎停留三至五个月,住进“唐人馆”(中国人称“唐馆”),贸易完成后便回国。一些日本文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崎,与清人接触,他们书法交流的故事零星地记录在日本的旅行日记和其他史料中。
1. 明和年间(1764-1772)赴日清人书法
水户藩(现茨城县)人赤水长久保因公前往长崎,在长崎逗留期间,写下了《长崎游记》。其中,1767年10月14日的日记如下:
之后我们去了十禅寺的唐阁。⋯⋯受到唐人的款待,品尝了美味的食物。听说游普安才华横溢,却不准我私自与他交谈,只能以眼神问候后便离开,真是让人扫兴。
【图一】由普安画像,出自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长崎旅途日记》(索书号:177-1072)
长上长久保来到清人居住的卡拉馆附近,特别期待能与才华横溢、博学多识的于普安交流(图1)。但从“未经允许,不得来往”可以看出,江户幕府对来日的清人的管理十分严格,日本人不能随意与他们交流。
关于游普安,江户时代文人画家彭程百川所编的《元明清书画家名录》中记载:“游恂,字元周,又字普安,古闽人,善草书。”由此可见他擅长草书。游普安作为船主,于明和二年(乾隆三十年,1765年)乘游八船东赴日本,安永三年(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乘乌丝船东赴日本,历时十年。
赤水长上编撰的《青茶唱和答》记载了他与游普安的书信往来:
我复答常管事赤水先生。我生在中国,久居琼江,喜欢拜访名人,结交贵人。虽然我不能与东海所有名人面对面交谈,但至少可以通过交谈与他们交流。然而,我仍不满足。
长久国坊赤水虽然未能与悠普庵见面,但与悠普庵有过书信来往,并一定见过悠普庵的书法。
【图二】龚廷贤画像,出自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长崎旅途日记》(索书号:177-1072)
此外,《清茶长河》还收录了长仓赤水和唐船主龚廷贤(图二)、张允文、汪世济等人的诗作。其中汪世济和龚廷贤都有一定的书法造诣。《元明清书画家名录》在“清人来船”一栏中记载:“汪元昌,字世济,西河人,书法以草书为主。……龚标,字克贤,温岭人,书法以行书为主。”《清茶长河》后记中记载:“龚廷贤,字克贤,温岭人。”“克贤”与“克先”读音相同,因此推测龚标应该是指龚廷贤。 此人以明和十二年(乾隆三十一年)船第十二号、明和三十二年船第五号船东的身份赴日本。王世绩以明和九年船第九号、明和四年船第四号、明和七年船第七号、明和一年船第一号、安永六年船第六号、安永十二年船第十二号、安永八年船第八号、安永七年船第七号船东的身份赴日本,一共十四年。
(二)天明年间(1781-1789年)东渡日本的清文人书法
天明八年(1788年)九月底,日本文人画家南光春树(1759-1839年)到长崎访问。十月,南光春树到长崎丸山井筒屋参加清朝宴会时,结识了周仁禄和费清湖,并与他们交谈。南光春树自我介绍道:“我姓春树,名坤,字子宇,号南湖,别号石室亭。日本清和长岛藩士,江府樱田人。素来爱好画艺,无师自通,恳请清湖先生引荐。”“清湖”即指“费清湖”。 南湖春树的《西游记》记载:“我姓费,名昭阳,字德天,别号清湖,浙江湖州府人,苕溪人。”费清湖善于绘画,南湖春树便向他请教画笔和画法。《西游记》记载:
青给我拿来几幅山水画,多是米家的风格,我看着。
南(胡):水墨很精彩,你可以欣赏一下。
清(湖):只是徒手。
南(胡):你的绘画风格主要是以米家风格为主吗?
清(胡):米家、董宣载、黄大池等画家的老师。
可见费清湖善于绘画,学了米芾、董其昌、黄公望等人的画风。《西游记》中也记载:
我问青虎:你还有什么精彩的画吗?
青虎:我需要更多的羊圈。
此处不再赘述文清湖的画法。
春木南湖还与周仁禄交流了书法。周仁禄自我介绍道:“我姓周,名仁禄,官名龚贤,小名海生,字安,别名西池,小字仁山,浙江湖州府贵安县人。”两人进行了一番交谈:
我:先生,您的书法是什么风格的?
任:我最早学的是王羲之的石刻,后来又学了柳宗元、董宣载。
我:如果您能将您精美的书法赠予我,我将不胜荣幸。
扇子:
我来日本近二十年,观察了日本的风土人情,吸收了古代的传统,因此结识了许多文友。没想到,在出航之前,就和南湖先生结为好友,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戊申二月初五日,周仁禄在《精通戊》中铸印
余:水墨是神奇的,值得我们去欣赏。
周仁麓精通书法,春木南湖问他是怎么学书法的。周仁麓回答说,他先临摹王羲之的石刻,后来又学柳宗元、董其昌的书法。春木南湖还请周仁麓在扇面上写字,听后大为折服。
十月二十三日,春木南虎到达塘关。《西游记日记》记载:“次日二十三日,天晴。与青川同往小堂,与费青虎同往客栈,与程赤诚相会。”他与程赤诚有一段书面对话:
我姓程,名夏生,字赤城,笔名白塘,江苏唐山人,在这里经商十六年了。
坤(南湖):先生学的什么书法?
赤城:书法以王体为本,辅以赵体。
以上是我在赤城塔里写的。
春木南湖向程赤诚询问他的家乡和书法。至天明八年(1788年),程赤诚已在中日之间来往了十六年。据此推测,他第一次来日本应该是安永二年(1773年)左右。程赤诚最初师从王羲之,也学赵孟頫的风格。
同年十月二十九日,春木南湖又向范少堂请教学习隶书的方法:
南湖温彦云道:听说你的书法八分优秀,我想给你看看你的书法。
严云说:我对书法、绘画一窍不通,只是随便画画,自娱自乐而已。
砚云一笔八点。
南:您的书法有受到曹全碑的影响吗?
砚台:看了之后,学到了文征明的书法。
“燕云”即范绍堂。据近代学者李昉《清御制书法史》卷九载:“范绍堂,号燕云,字丹香,常州人,善隶书、篆刻。”清代诗人袁枚《随园诗话补》卷八载:“吴门范绍堂,善隶书,善绘画,善篆刻,年三十而卒。”可见他擅隶书。春木南湖问范绍堂是否学过《曹全碑》。范绍堂虽学过此帖,但隶书是师从文征明。《西游记》亦载:“燕云、八分书,师从文征明。”
(三)协和时代(1801-1804)东渡清朝的书法
吉田重房(通称菱屋平七)于1802年撰写的游记《筑紫游记》中,5月13日的篇章,记录了吉田与清美在长崎圣福寺祭祀后一起赴宴的情景:
随行的有通事伊藤德郎、柳屋二人,与唐人同吃同喝。船主是程赤城、潘占万。……赤城拿了一把扇子,为扇子作诗一首。潘占万也为扇子作诗一首。
【图3】清人与日本人宴饮场景,取自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筑紫游记》(索书号:ル04-00344)
现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筑紫游记》第六卷,就描绘了当时的宴会场景(图三)。清人在左右两人的注视下在扇面上书写,题词之人很可能就是程赤诚。从图中可以看出,扇面上刻有“信”字。另外,左半部分描绘了三位日本人手持扇面观看的场景,这把扇子应该是程赤诚赠送的。此图可以说是一幅罕见的可以印证唐船主所写内容的肖像画。
(四)文正、文政时期(1804-1830)东渡日本的清朝文人书法
以医名闻名的胡照新,于1805年前后东渡日本。1805年2月2日,太田楠木应邀到塘馆看戏时,“向胡照新递杯”,与他同饮。在当月15日写的一封信中,太田楠木曾提到胡照新书法:
唐朝大夫胡照信春回国,我送他三匹帛,请他写一首诗。他的书法很不凡,不是一般商人的字迹。记录如下。
此篇作于甲子初秋,听齐阳酒店雨后蝉鸣。
一场雨带回凉意,囚感时光流逝。蝉声初到树下,客梦归家。海北人情各异,一路借宿江南。故乡的鬼女还在,夜夜预言灯笼花开。
苏门胡兆欣
人们说大海很美,所以我尽量轻装上阵。我心平气静地扬帆,但风却越来越大,我心烦意乱。我渐渐离开了群山,跟着汹涌的波涛。我再也不想起来了,满怀思乡之情。
我扬帆出山,为南木亚正先生撰文
苏门胡兆欣
太田男牧认为胡照信的书法造诣颇深,在清朝东渡日本的诸人中堪称一流,作为幕府家臣的太田男牧曾参与长崎贸易,有幸得到胡照信的诗文。
京都大学藤川图书馆藏有外题《前关见义》、内题《胡氏璧语》的手稿,记录了胡照信与小川部南等人的问答。第一页写道:“吾三人从江户出发时,正值仲秋,至齐已是深秋,与宾客交流数言,未得善果。千件珍宝不如一部经书。虽如此,一卷南寮不如数卷,可笑苏门胡照信撰。”可能是胡照信亲笔所写,从字迹来看,可谓文采飞扬。[图4]
〔图4〕 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藤川图书馆《前官见义》首页藏书(索书号:キ/9)
此后,蒋家溥、蒋云阁兄弟二人以唐船主身份东渡日本,并留下书法记录。长崎县立图书馆藏有筑前画家斋藤秋宇于1808年绘制的《蒋家溥像》,画像上也有蒋云阁亲笔撰写的画赞(图5):
蒋家朴,字大赖,苏州人,年轻时曾随张宗苍、李云海学习书画,但无所成,自觉惭愧。1989年他到长崎做客,在琼山相识,一见如故,朋友难得。荣先生的思想和他的画作,令人感动。
【图五】蒋家溥肖像,选自日本福冈县立美术馆编著《特别展-筑前四大画师时代-斋藤秋宇与筑前画家》,2002年
其中张宗苍(1686—1756)与蒋家溥同为江苏苏州人,擅长山水画,供职于宫廷画院。李云海著有《千字文》。据日本书法家市川未庵跋,李云海别号李良。清人冯金波《墨香舍画记》卷八载:“李良,字宁诗,吴县人,从钱讷生学书,从张默岑学画。”张默岑即为张宗苍。三人之间的交情和师生关系可见一斑。
赞词第一段后,有“蒋大来”和“嘉溥”两方印章,末则有“文正庚寅冬,弟大梅敬撰”。蒋大梅即蒋嘉溥之弟蒋云阁,“文正庚寅”即为文正十三年(1830年)。有研究者据此认为,赞词前半段为蒋嘉溥所写,后半段为蒋云阁所写,时间是文正十三年。但从相同的笔迹来看,两段可能均为蒋云阁所写。
【图6】【日文】江云阁跋市川未庵《略可法》,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索书号:文库01-01755)
被誉为“江户末期三家”之一的书法家市川勉庵于1827年所写的《罗可法》一书中,有“苏台江大美云阁”所写的跋(图6)。市川勉庵后来加了一句:“甲戌年,父在岐阳,偶然将此书拿给江云阁看,云阁在宴席中见到,便写下了此文。今不忍丢弃,特附于此。”勉庵的父亲关西于文化十一年(1814年)甲戌年将此书带到长崎,江云阁为其写了跋,此字迹为市川勉庵所珍爱。此跋与前文所提江家铺画像的字迹有异曲同工之妙。
太田南木在一封日期为1804年12月16日的信中提到:“此九艘船中,蒋太教因擅书画,被派往日本。”这记载了蒋家濮东渡日本,并精通书画。后文又写:“九艘船皆姓冀,船长张秋勤,掌管蒋太教。”可见蒋太教的身份,正是张秋勤船上的掌管人。
文革第二年二月二日,大田楠木到塘关看戏,遇见了蒋家朴,并记下了他的相貌。《琼圃杂注》记载:“见蒋太蛟(蒋大赉,字太蛟,号家朴),汉人。胡须亦甚齐。”
文化二年二月十五日,大田楠木上书:“姜太教(又名嘉溥)是个落第之士,善书画,请他以绢画兰山水。”从“落第之士”的称谓来看,姜嘉溥并非一个普通的商人,而是有着很高的学识和修养,大田楠木曾请他以绢画兰山水。
江户时代末期的文人画家竹田田能酱在1813年撰写、1835年出版的《山人话匣子》下卷中记载:“己巳年,江田来到嘉浦(听说嘉浦的学识和文笔都比弟弟云觉强,大概也是落榜生)。”可见,竹田田能酱也认识嘉浦,听说嘉浦的学识比弟弟云觉强。
【图7】【日文】荒木君済、金井佐村,《梅关隐士送别会》,出自《乱岛百花图-江户州画名家集-》,松冈万理编,千叶市美术馆,2018年
此外,仙台画家菅井梅木在文化十年左右曾留在长崎,虽然与许多清人有深入的交流,但他是蒋家溥的学生。荒木公山于文政元年(1818年)所作、金井佐寸撰文的《梅馆高士送别会》(图七)描绘的是菅井梅木于文化十二年(1815年)离开长崎时,与来日清人一起题字作画的情景。画面上方描绘的是两位来日清人观看日本人书法的情景,日本人应该是有意向清人请教书法。此图是一幅描绘中日书法交流的珍贵画作。
另一位在文化末期和文政年间前往长崎进行贸易的中国船主是朱留桥。文政九年(道光六年,1826年)正月,朱留桥所乘的德泰船在前往长崎的途中漂流到静冈县大井川河口。幕府派野田风浦等人护送德泰船前往长崎。护送过程中,野田风浦在船上与朱留桥共度了数月。为了讨个说法,他请他为即将出版的《开弘远小稿》(图8)写一篇序言,出版日期是同年3月24日。结果,朱留桥的手迹在日本方面的书籍中得以保存。
【图8】【日文】野田吹浦,《海本愿图稿》摘自【日文】田中健二、松浦彰,《文政九年远州漂流唐船资料~江户时代漂流唐船资料集(下卷)》,大阪:关西大学出版社,1986年
(五)天保年间(1830-1844年)东渡清朝的人的书法
江户时代末期,周霭廷父子以船主身份前往长崎贸易。自19岁的周霭廷1810年东渡日本,直至54岁的1845年在长崎去世,周霭廷将人生近40年的时间奉献给了长崎贸易。《唐船图》的画赞中可见周霭廷的书法,且年代为“道光二十年菊月”,“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即日本天保十一年,“菊月”即为农历九月。
(六)清人东渡日本,写下日文“伊吕波假名”
也有少数唐船船主写日文假名。《长崎名胜》卷二“南段:唐阁”一栏记载:
孟寒九,本名石涛,字寒九,浙江乍浦人。宽政年间,在长崎馆学日文伊吕波假名,抄写古歌,人若求书,他便为人撰书。
【图9】《孟寒久假名书》出自《长崎名胜图录》,长崎文学出版社,1974年
可见孟汉久在塘关居住期间曾学过日语假名,甚至有人向他请教书法,《长垣名胜图》中保存有他书写假名的画面及书法作品(图9)。
二、江户时代清人对日本书法的接受
临摹是学习书法最基本的方法。据马成芬考证,中国书法最早传入日本是在江户时代元禄七年(1694年)。此后至文久二年(1862年),共传入459次,书法151种,3700余卷。既然有如此多的书法作品传入日本,那么日本文人为何要远赴长崎向清朝学习书法呢?清朝书法又给日本文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
小山田承清(1783-1847)所著《松务搜话》(松务搜话)下卷《秦其心书胜于世》云:
波多野源藏秦启新,字行池,又号如来斋。他善书法,初学细井九高一派。其祖父亦善书法,为九高父亲细井广泽之徒,故亦随九高。九高死后,他师从东江元林、关启宁等人,但仍感叹自己比不上唐国的书法。十余年后,他到长崎,结识了贡船奇人许和舟、刘培元。起初,他观摩了唐国的真风和与这两位唐人同乡的苏州人胡照心的书法,尤为得意,奉为真帖,赠与启新。此后,启新的书法渐渐精进,如今无人能比。 启新常说,今书家虽师承晋、唐、宋、明等古床书,但多为万册之摹本,难见笔法真面目。学古法,岂不可疑?吾师承清代真迹,虽非古人,却保存古风,远胜原作。
江户时代后期的书法家秦其信曾师从细井广泽之子细井久诣、东江元林、管其宁等著名书法家,但他认为此法远逊于中国书法。于是他到长崎向东渡日本的徐和洲和刘培元学习。徐和洲于文化六年(嘉庆十四年,1809年)到长崎,刘培元则于文化六、七、八、九、十年、十一、十二、十四年和文政三、四年到长崎。因此,秦其信同时接触徐、刘二人的时间,应在文化六年左右。 此后,他又拜二人同乡胡照新为师,书法功力日臻精进,达到了无人能及的新境界。秦启新认为,单靠临摹书法是看不到笔法真面目的,真正的书法学习应该追随书法家,求索墨迹。这是秦启新书法进步神速的重要原因。
市川勉庵(1779-1858)在《勉庵墨谈》上卷中也阐述了墨迹在学习书法中的重要性,“学书法,莫过读原著”,其中说道:
学书法的方法,是先学原作,再学墨刻。米元章说,石刻是学不来的,但自己写的东西,让别人去刻,就不再是自己的字了。所以,一定要看原作,才能得到乐趣。董宣载也说,我年轻时写小楷,刻了传世的《黄庭经》、《东方赞》,后来又见到晋唐的原作,才知道用毛笔的妙用,这是石刻所不能传的。冯敦隐也说,书法有两点重要:一是毛笔的用法,必须跟原作一起做;二是造字,只要看碑,就知道造字的妙用。他还说,穷苦人学不了书法,因为家里没有古人留下的遗物。 但只要看几行原作,便能明白毛笔的用法,看石刻便能明白结构与尺度。据这些看法可知,没有原作,很难找到其中的乐趣。⋯⋯我比较相信米、董、冯的说法,很少见到原作。以前我到长崎游玩时,曾向船医胡照信请教书法,他回答说,他见过不少古人的原作。
米芾、董其昌、冯敦因等人认为,学书法最好的方法就是临摹墨迹,看墨迹才能知道用笔之道。但刻本早已失去原有的风貌,因为是别人刻的,只留下“框架和尺度”。石河米安曾向胡照新请教书法,胡照新也告诉他,“古人真迹,大都是真迹。”
《勉庵墨谈》下卷《论笔之刚柔》一文中说:
我在齐冈时,曾向胡照新请教如何使用山羊毛。他回答说:先把一寸长的毛笔头拧到七八成,蘸上墨汁,挺直笔尖,悬腕,缓缓写字,墨汁便会随着笔的移动而自然流淌到纸上,写起来顺畅温润,墨色和谐。凡毛笔,不论大小,都要多拧几下。然后用此法写字,墨迹便会平静,你会感觉到文字背后的趣味。但不会悬腕写字的人,就不能用山羊毛。这其中的趣味,无以言表。我还看见照新写字像日本人,我就提出质疑。照新说,这不是一支好毛笔,拧起来又软又好写,恐怕是毛笔头里有硬毛。
石河密安还请教了羊毛笔的开运方法,之后又按照胡照新教授的方法练书,运笔更加沉稳,这显然是临摹书法所无法带来的。
意识到书法的重要性后,十合密庵开始寻求和练习书法。《密庵墨谈》卷一写道:
其(王周慈)书法墨色饱满,得米南宫之妙,其风少有变,更显秀美,我临摹了数百遍,才体会到原作的韵味。冯敦印原作几行,能使我领悟笔法理论,实属不易。后得陈洪绶、齐志嘉、孙棣、吴伟业、吴山涛、戴明硕、明冈和尚等的真迹,皆为明末清初名家,当时书法佳作。又听闻朋友有古书,便讨来看看,临摹,互相切磋,日日加深了解。近来又学了古代名人的真迹,亦获益匪浅。
通过临摹书法,十河密安的书法功底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对冯敦印等书法家“几行真迹,可知用笔之道”的理论有了深刻的领悟,在此基础上,十河密安还对通过临摹书法、墨刻书法来学习书法的方式进行了驳斥。
他只临摹书法,所以写出来虽然看上去优雅,但却毫无韵味。东江说,宋元明三代的真迹大都是伪作,明知是伪作,读来也无妨。他伪造的书法也出自同门高手之手,很多都保留了名家风采,学了也无妨,但害处不如墨刻。谢在航说,真迹虽逊色,但还是比得上好的墨刻,这是求真之人应该知道的。
市川未安认为,临摹书法,只能窥见文字的“形”,却无法学得书法家的“神”;即便书法是后人伪造的,但笔触依然保留下来,效果远胜于水墨刻画。
结论
江户幕府由“军治”转为“文治”后,日本的书法界也随之发生变化。与传统的日本书法相比,被称为“唐风”的中国书法大行其道,书法家们多是临摹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书法和拓片。但刻书因为交给别人,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原有的风格。没有一定的书法经验,直接临摹书法,必然会成为机械的书法,毫无韵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亲眼观看书法家写字,是非常有必要的。
由于中日交流不便,加上江户时代日本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每年定期赴日贸易的以商人为主的清人成为日本文人求书求墨的主要对象。这些赴日清人虽然主要社会身份不是书法家,但在中国书法史上更是名不见经传,人数也寥寥无几。江户时代后期善于鉴赏书画的浅野长造(1816-1880)在《书芳阁书画铭文》卷一中指出:“外宾中,能写字者,除沈南平、易复宇、蒋家溥、胡肇信之流外,无一人。” 但因为墨迹能读懂笔法和结构,蕴含着书家的韵味,这一小部分具有书法功底的清人对日本文人学习“唐体”书法产生了重要影响。秦启新、市川未庵等日本书法家在临摹清代真迹后,书法有了长足进步。市川未庵甚至主张“学书,真迹为佳”。从这一点来看,清人东渡日本对中日书法交流的影响不可低估。
(本文作者来自:日本关西大学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 松浦彰;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 徐浩。全文原载于《故宫博物院刊》2024年第6期,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文章时,未附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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