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用来利用的，不是用来侍奉的。
十年前，蔡崇达《皮肤》中的这句话在社交平台广为流传，温暖的语言治愈了不少读者。
《皮肤》是蔡崇达“家乡三部曲”的开端：后来的《命运》以及新出版的《草根人》都围绕他的家乡福建泉州东石镇徐徐展开，描绘了无数小人物美丽、顽强、坚强的生命故事。
泉州海滩，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为蔡崇达“故乡三部曲”的完结篇，蔡崇达特别关注读者对《草根》的评论，有读者表示对故事产生共鸣，眼圈红了。“(他们)告诉我，我也是‘许安康’，我也是‘蔡耀庭’，谢谢你，黑狗达(蔡崇达小说中‘自己’的名字)。 ”
蔡崇达接受红星新闻专访时表示，他创作这些故事是为了告诉读者，“当你遇到困难时，你并不孤单，因为有亿万灵魂已经被困在这里。”
一
蔡崇达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草根人物》的创作上。
回想起来，他称自己当时“拼命写作”。写到一半，他的脚就开始肿起来，膝盖莫名肿起来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还出现了痛风症状。他在直播时，观众看到他脸颊通红，纷纷留言询问他是不是喝酒了。他为此很苦恼：“其实是面部发炎了。”
蔡崇达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开不出药，只能叫他好好休息！就是因为过度劳累，导致免疫系统被破坏了。
但停不下来。蔡崇达对这本书抱有很高的期望。它不同于以往的畅销书《皮囊与命运》，不再只是讲述“阿太”，而是以“我”作为作家的眼光回望故乡。全书延续了“蔡崇达风格”——聚焦于讲述像野草一样的人咬紧牙关与命运巨浪抗争的故事。
目录设计得很有趣，七篇故事的标题仿佛被风吹拂。“风中坚强的小草”是蔡崇达和设计师商定的设计，小草在风中相互拉扯，充满韧性和力量，也是贯穿全书的理念。
“在压力巨大的社会，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本‘根’如草般盘根错节的书。”相比《命运》，蔡崇达形容，写《命运》就像在地底深处挖一口井，只要牢牢抓住阿太与命运抗争的主线，就能一口气写到最深处，而且越写越激动；而《草根》就像是用自己的根系连上了更多个体的根，写那些“地上爬着的人”的故事，多了一份悲伤和无奈。
也正因如此，《草根》的写作风格与前两部作品截然不同。此前，蔡崇达擅长大量运用咏叹调式的重复、排比，比如在写“我”奶奶去世时：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把饭端到奶奶家，坐在奶奶旁边等着，已经九点多了，奶奶还没起床，妈妈过来问我，我说，奶奶还在睡觉呢。
到了中午，奶奶还没起床，妈妈让我叫醒她，我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奶奶还在睡觉呢。
到了下午，奶奶还是没有起床，妈妈蹲在奶奶房门口哭，我心里很懊恼，但还是小声说：奶奶还在睡觉，你别打扰她。
奶奶睡得好香，真的睡得像棵树一样。我终于忍不住低声对她说：奶奶，你醒醒，我害怕。
奶奶没有起床。
我也哭了起来：奶奶，你快起来吧，我真的害怕极了。
奶奶最后还是没有起床。
蔡崇达说，这种写作方式和他们家乡的招魂仪式有些相似，“就像召唤灵魂在这个地方继续活下去”。
但《草根人》则不同，用蔡崇达的话来说，要“找到‘草根人’的生活状态”，摒弃惯用的华丽、浮夸的描述，用准确、粗犷、朴实的语言去表达。
写作习惯急于改变并不容易。蔡崇达曾写了七万多字，接近全书篇幅的一半。一天早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用特别精英化甚至居高临下的语言写《草根》。但看不起他们，就回不去了。”
他下定决心，清空了所有稿件。“我也活在《草根》的故事里，里面有我所珍惜的亲人、家乡人。”蔡崇达说，自己在写作时，希望给这些面临困境的人一点希望和光明。他让每个短篇故事里的主角和配角相互交织，就像“彼此的命运相互拥抱”。
二
幸好我生在海边，从小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在日复一日的互相啃噬着。有些啃噬是无声的，比如白天和黑夜。它们甚至不想发出一点呻吟，但最终还是啃噬出了满天的血红色朝霞和晚霞。
《草根人》由此拉开序幕，一切有关泉州东石镇的故事，都出自“有幸生在海边”的蔡崇达之手。
这里有2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闲暇之余，他喜欢呆在沙滩上发呆，直到太阳落山。回家时经过小巷，巷口的婆婆总会拉着他，偷偷告诉他儿媳和孙子的事，她对外出冒险的年轻人有多担心，还有儿子咬着牙不肯告诉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泉州海边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他也喜欢到附近的寺庙义工团去吃素食，蔡桂华当年激动地向大家宣布“我要死了”的故事，就是从这里来的。
“但年轻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家乡很美，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蔡崇达说，在写《皮囊》之前，自己也和大多数流浪者一样，对家乡抱有抗拒甚至厌恶的态度。“那个阶段，我好像有了一些现有精神框架无法解释的欲望，所以觉得家乡乃至家人的生活都太过质朴。那时候，尽管不知道距离有多远，但我却渴望去那里。”
蔡崇达如愿离开了家乡，很快实现了年轻时立下的目标。他在媒体工作了10年，直到父亲去世，这似乎把他从繁华的生活中拉了出来，让他陷入了新的迷茫。“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始我的生活，如何创造一个新的精神秩序，我没有任何头绪。”
正是在那时，蔡崇达决定开始写作《皮囊》，试图描绘他已故的父亲、慈母，以及构成他原本生活的邻居们，“他们的命运是怎样演变的，这里亿万灵魂是如何在人生的各个关卡中相处的”。
蔡崇达
家乡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他的书中。写到海浪，别人写的是“哗哗哗”，蔡崇达却把海浪写成“唠叨”，用尖厉的声音问那些谈论大海的人“你们怎么活？你们怎么活？”写到夜晚的黑暗，蔡崇达说那是一团黏糊糊的黑团，像海浪一样涌动，是进城之后再也体会不到的“真正的黑夜”；而写到“曹操”背负观音而死的场景，蔡崇达则用童年时见过的晚霞，赋予“曹操”神性：
……一缕阳光从西边的石板路直射而来，直照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萨全身金光灿灿，散发着金光。曹操全身金光灿灿，散发着金光。只见曹操和观世音菩萨背对背坐着，光芒四射。
蔡崇达说，离开之后才明白家乡的美。“穿上短裤拖鞋，走在石板路上，吹着带着咸味和潮湿的海风，排队买零食，或在寺庙里度过一下午，在沙滩上无数次地看过日落……那些美，我很难给出具体的答案，但因为上面堆满了一层层的回忆，你会觉得很美。”
“我是家乡文化的产物，是家乡土地的作物，不是我的作品火了，而是家乡的传统文化‘火’了。”第一本书《皮肤》出版后，与家乡和解的蔡崇达越来越希望为家乡做点事，“想把远方带到家乡来，‘再发明’家乡”。
他在母校设立文学奖，把家乡的房子改建成图书馆，多次邀请韩寒、阿来、苏童等文化名人到东石镇分享经验，站在乡亲们面前说“我回来了”。
蔡崇达笑着说：“最‘可怜’的是绘本大师熊亮，我请他回老家教小朋友画画，他开玩笑说：‘我都是名画家了，怎么能教小朋友画画呢？’我说无所谓，反正你们都是我跟我一起回老家的‘老乡’。”
母亲之家图书馆
他说，如今自己已经成为家乡的一部分，任何长途跋涉，都只是家乡向远方延伸出的又一根新枝。
三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每个背影都朦胧，像臭气熏天的泥滩上长出的灰绿小草。我看到他们随着他们摇曳，或被风吹倒，或随风翩翩起舞，或被潮水淹没，或漂浮在水面上……我知道，他们在和自己的命运抗争；我知道，他们在挣扎，或在成长……
蔡崇达十年间写下的三本书，无一不在探讨生死、无常、和解等人生的终极问题。有读者为之感动、深受启发，也有读者质疑，这是否是一个令人欣慰的童话？这些人真的那么悲惨吗？是否太过戏剧化？
比如《草根人物》中的《秋姨的赌博》一文。秋姨的儿子和儿媳患有老年痴呆症，一生陷于绝境。为了“开导”自出生以来就没学过说话的孙子，秋姨找到了传闻去北京当作家前被菩萨摸过头的“我”，让“我”每年回老家都摸一下孙子的头。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家乡的母校，给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演讲颁奖，这时我才发现，那个聪明的孩子，其实就是秋姨每年都帮着“开智慧”的小孙子。
“邱阿姨的故事是真的；孩子最终‘战胜’命运也是真的。”蔡崇达说，有时候看评论，他很想告诉读者，民众奇迹般的胜利是真实的。“现实生活远比小说更戏剧化，还有更戏剧化的东西我没写到！”
对于故事中人物悲惨命运的一些怀疑，让蔡崇达心里更加难过。
那些通常沉默的人，因为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苦难，让那些痛苦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很多人生活中的困难超出了现有的文学表达。有很多悲伤的事情我无法写出来。他们处在这样一种困境中，无法说话，很多人不知道或无法想象他们面临的是什么。但他们存在。”
蔡崇达说：“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写《草根》是完全正确的。”
红星新闻记者 毛玉川 任宏伟 编辑 李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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